大舅生前非常干净,干净得都不像一个庄稼人。
以前每到这个季节,他总会在最寻常的跨带白棉背心外面,再加一件洗的发白的军绿半截袖上衣。从来就没有像其他农村的男人那样在人前光着膀子过。
我的两个表哥成家后就都分出去单过,大舅和舅妈自己住在一个小院里,院子被大舅打理的井井有条。我至今记得对着大门搭起来的架子上,每到秋天,就晾晒着一层层堆砌整齐的金黄的玉米。屋里别说就更干净了,即使后来我大舅妈瘫痪在床,一躺就是十多年,也是如此。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异味。
除了爱干净,大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脾气好。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意,跟谁都和和气气的,我就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大声呵斥过我的表哥表姐们。这样的好脾气,像极了我的姥爷。
大舅妈瘫在床上,不能说话,半边身子不能动,大舅一直照顾得非常好。有时候我大舅妈会突然发脾气,大舅也不着急,照样乐呵呵地和舅妈开玩笑,直到把舅妈逗笑。我有一次就看到舅妈像个小孩子一样地委屈地掉眼泪,因为不能说话,一直咿咿呀呀着,而大舅就在旁边,像哄孩子一样的柔声地安慰舅妈。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表姐妹几个都觉得大舅妈是不幸当中的万幸,能够遇到我大舅这样的男人。毕竟能十几年如一日,一直这样有耐心照顾瘫痪妻子的人不多。讲真现实生活里,除了我的大舅,我还真不知道有谁还能够做到这样。
大舅的好脾气不禁表现在对待我大舅妈,对我表哥表姐上,即使是我们他也是如此。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离姥姥村也就一里来地,而离家却有十里地,中午不回家,就带俩馒头在教师食堂热一热,打瓶热水将就一顿。小孩子最馋,有时我就会忍不住去姥姥家蹭饭。那时我姥姥姥爷也还都在。但家里说了算的已经是大舅妈。由于家庭条件都不算好,平白多出一个人吃饭,舅妈难免对此有些微词。有时还会旁敲侧击的问我什么时候去我大姑家。我大姑家也在学校附近。每到这时我就会很难堪。后来赌气就很少去。
要说的是我之所以爱去大舅家而不去大姑家蹭饭,除了因为姥姥姥爷的慈爱,还有就是大舅家的表姐和我年龄只差了一岁,一直都一块玩,非常投契,去大舅家我就可以和表姐一起说说笑笑。也因此我那段时间很看不上大舅,生气他对舅妈这样的话听而不闻。
有一次我中午又去姥姥家,因为早晨上学的时候,我妈说今天也要来看姥姥。在门口正好和大舅遇见,大舅一见我就笑着说:
“芳也来啦!快进来吧!”
我却想也没想就回了句:
“我是来啦!可不是上你家来吃饭的!我在学校已经吃过啦!”
说完就径直进院,也不管大舅脸上是否过得去。那天大舅家的饭菜超级好,有平时少见的炸藕盒,馋得我只咽口水。我妈在娘家排行老大,大姑太太在我们这里一直都很受家人尊敬,在娘家说话做事都很有地位,所以我妈回娘家都能得到极好的招待。连带着我也沾了光,舅妈那天也很殷勤的让我吃这吃那,但我性子极倔,正要有志气的做人,就板着脸一口也没吃。后来我妈和我说,大舅跟她说起这事,说我说话忒噎人。
现在想起来,却懂得了大舅的为难,不能让外甥女不来,又确实给自己的妻子添了许多麻烦。夹在其中沉默,也是一种不是办法的办法。
印象里大舅妈从小就不喜欢小孩子,每一回我和表姐还有几个孩子在院里玩过家家,舅妈就会皱着眉头说:“你们几个小孩子出去玩吧!我心脏不好,怕心烦。”我们就赶忙收拾过日子的“家什”,到房后的小树林玩了。
其实我舅妈为人也还不差,我后来住了校,也就不常去姥姥家蹭饭了,但有次因为连天下雨,家里带的干粮也已经吃完,只好硬着头皮又去姥姥家拿干粮,但这次舅妈见到我却很热情,给我装了好几个馒头,还问我需要别的不,知道我打不上热水,还特地给我做开了水,灌满了我带去的暖水瓶。
现在长大了,晓得了一些人情世故。才明白错不在舅妈,而在我身上。我最大的错就是常去麻烦亲戚,偶尔去一次我还是高戚的。也因此我更觉得大舅的十几年始终如一,真的是难能可贵。
后来我舅妈过世,大舅才解脱出来,过了几年舒心的小日子。也可以时不时来我家看看他的长姐我妈了,一度还和我妈说想再找个人搭伴过。我妈和我的两个姨妈都很支持我大舅的这个想法,毕竟大舅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她们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那时我大舅也就五十来岁,还能自食其力。村里过红白事,都会请他去掌勺,他总能用最少的钱给主家做出最可口的饭菜,让他们在来的亲戚面前特别有面子。因此大舅在村里的人缘极好。又因为照顾我舅妈积攒下的好口碑,给大舅说媒的并不少。
但最终这件事也不了了之,现在的大舅是能自食其力,但再过几年呢?人们看问题都很长远。养大舅的老,子女责无旁贷,但养外人的老,表哥表姐们自然不愿意。大舅也觉得做人不能太自私,只为自己考虑。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就是大舅还是一个人在小院里自己起火做饭过日子。
而这样的好日子大舅也就才过了几年就结束了,在一次和他们老哥几个喝酒之后,他们一起去泡澡,因为喝酒喝得有点多,在浴室里一泡一蒸,竟脑溢血突发,就晕倒在洗浴中心。我知道消息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看着大舅,我心里难受极了,却没有想到这是他另一重苦难的开始。从表哥表姐的角度考虑,当然这也是他们的苦难,但这又能怪谁呢?临走的时候我留下了四百块钱,心里还是盼望大舅能醒过来,可以去买点自己爱吃的东西。
治疗的最终结果是大舅活过来了,却像当年的大舅妈一样已经不能说话,半边身子也不能动。只是他就没有大舅妈那样幸运了。
我大表哥和二表哥还有表姐人都不错,两个表嫂也都很好。对大舅一直照顾得都还尽心。但后来二表哥脑中风,差一点就步了大舅的后尘,幸亏抢救的及时,却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一着急就走不了路说不了话。
这样一来照顾大舅的担子就落在了我大表哥和表姐的身上。表姐是出嫁的姑太太了,也就只是接接短,真照顾大部分还是依仗我大表哥。
我大表哥在附近的厂子里打工,有时候中午都不回来,照顾大舅的就只能是我大表嫂,大表嫂既要照看孙子,还要时不时去我表侄开得饭店里去帮忙。本来就忙得天天脚不沾地,现在就忙得更是不可开交。对大舅的照顾实在也是很难说是周到。我妈她们老姐几个每一次看大舅回来,她都会难过很久。知道大表哥一家的难处,能够这样不攀不靠照顾大舅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老姐几个也说不出什么。
我有一次和爱人去姥姥家附近办事,办完事就买了点东西一起去看大舅。恰好大表嫂也在,她就带着我们到我大舅的小屋子里。
一进屋,一堵尿骚气味的墙差点就把我撞晕,因为是冬天,还不能开窗户通风。大舅就裹在被子里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枕头边散落着一些渣子,大表嫂过去拿东西扫了扫,说是大舅吃的桃酥渣。一边扫一边说现在的大舅脾气不好,很不听话。给他擦洗从来不让,有时候连脸也不让擦。
大舅看到我老泪纵横,像从前我大舅妈那样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我也想哭,但还是忍住了眼泪,替大表哥大表嫂着想,他们能照顾就已经很难了。我如果流眼泪难免会让他们多心。
从大表哥家出来,坐在车上,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爱人开着车叹了口气,说:“你大舅现在活着就是遭罪。”
我一时竟忍不住哭出了声。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敢去看他,实在的没有那份勇气。
现在我的大舅总算遭完了他该遭的罪,走了。昨天下的葬,一共放了三天,本来是暑天,但这几天天却不热,刚刚下完葬,表哥表姐们圆完坟,雨就开始紧了。往回走的时候,听见身边有人议论大舅的疼人,即使走了,还这么替人着想,找了这样的好时候,不让活的人遭罪。
我的泪竟一下子又淌成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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