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开始的时候,有人影从入口处走了进来。
因为工作原因所以只能选在午夜场来看电影的我,原本还在为这场次只有我一个人而感到意外和开心,而在看到有人走进来时,这种开心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就更不用提当那个人坐在我身侧的位置时,我心里是有多不情愿了。
偌大放映厅里只有我一位客人,难道这个人就不能随便选个什么其他的位子坐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把原本放在靠近他那一侧扶手上的饮料换到了另一边。
或许是注意到了我的动作并从中领悟到了我的意思,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
短暂的对视,我迅速移开了视线。
是个男人,梳着利落的短发,衣服是黑色的。
电影开始了,这是一部科幻片,讲述未来都市里人类和吸血鬼和谐共处的故事。
这部电影由我一直以来都十分喜欢的一位导演执导,再加上题材又是我偏爱的类型,所以早在宣传期我就一直十分感兴趣。
因为工作实在太忙,放映的前几天我都没能倒出时间来,所以这段日子一直在公司里被同事各种有意无意的剧透,早就窝了一肚子火。
所以就在我身边的男人第三次发出轻笑声时,我还是忍不住爆发了。
“这位先生,”我尽量压低嗓音,尽管放映厅里实际上只有我们二人,“请问你在笑什么?”
他仰起头靠在椅背上轻轻呼了口气,像是在压制住笑意。
“如果我打扰到你了,那么很抱歉。”
他声音沙哑,也像我一样刻意压低嗓音,这让我的气消了小半。
但我还是不依不饶的盯着他。
他注意到我的表情,电影里骤然亮起来的场景让我看到了他扬起的眉毛。
“看来你询问的是让我笑出来的原因而不是单纯的追究这件事实……”
他直了直身子,意外的像是很乐意和我说会儿话。
“刚才的那个情节——血族由于太阳光日渐强烈的关系生命逐渐受到威胁,最终寻求人类帮助,”他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屏幕的方向在空气中点了点,“我对这个部分觉得有点好笑。”
我继续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你不觉得这个地方设定的有问题?”
黑暗里他的表情有些惊讶,“血族平均寿命都是上百、上千年的,为什么在这种很明显有点物理知识就能解决的问题上要跑来寻求人类的帮助?”
我眨眨眼,“很明显,某些人没能足够集中注意力来看电影开头的背景介绍——在2056年,已经所剩无几的陆地的使用权归人类所有,血族只有租用权,所以需要找人类索取在上面建造建筑物的许可。”
要说刚才只是对他在电影放映中途偷笑这件事觉得生气的话,那么现在的我已经怒火中烧。
这个人完全没有仔细看电影的内容,并且还大言不惭的质疑这部电影的情节合理性。
但他错就错在选择坐在我身边,就让我这个铁杆影迷来教训他一下吧。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低声问道:“让我们假设陆地的面积会在未来逐渐减少,那么为什么寿命更久活的时间更长的血族没有及时发现这件事而提前占据珍贵的陆地使用权、反倒要在事态已经变得相当紧急的时候跑来和人类就此进行交涉呢?”
我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你不能就自己的认知基础来理解艺术作品,这是一部科幻片,看它的前提就是接受它的前期设定。”
“但问题是,为什么它的前期设定是这个样子的呢?”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和我杠下去,我深吸了一口气。
“但在我看来,这个前期设定是不无道理的。”
我抬手指向大屏幕,“相比起血族,人类对于生存条件的要求可是低得多,我们不怕阳光也不需要在棺材里入睡……更重要的是,人类是群居动物,社会性导致知识和经验可以有效的留存并传播下去,所以即使个体寿命短很多,但发展速度当然可以更快。”
他偏了偏头,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觉得动物和人类相比,哪一个生存能力更强一些?”
我知道他打算把我向哪个方向引导——动物大多群居,而且生存的要求更低。
“你不能把这两个问题混为一谈,”我探过身子凑近他,“动物和人类是有根本区别的,比如使用工具、系统性语言……”
他打断我:“请恕我无法赞同你的观点,在使用工具这一项上面,据说猩猩也会使用木棒来捕食白蚁,而至于系统性语言……”
他似乎在黑暗中笑了笑,“你怎么知道动物没有?‘迄今为止研究并未发现’可并不等同于‘没有’。”
我短暂语塞,还未开口,他却又压低嗓音说道:“所以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过于高傲。”
“高傲?”
“对,”他伸手在空气中指了指我,“你们很高傲,包括把自己摆在食物链顶端、以及世界主宰的位置上,这种高傲不但在生活中处处体现,当然也会在艺术作品中丝毫不加掩饰的表现出来。”
我企图打掉他对着我指指点点的手指,但他在我动手之前便收回了他的手。
“请恕我直言,但相信你内心深处对于我方才的看法其实也是无从辩驳的,抛开不同种类的生物,让我们把视线转向人类自己——你们在对待自己的幼崽时又是什么态度呢?大多数父母对于孩子最高的评价莫过于‘听话’或‘懂事’,这种评价说直白一点其实就是‘孩子按照他们的想法和方式去做某一件事’,这种赞扬针对的是某种行为本身而不是结果,通常这种行为是对他们脑海中某种固有模式的复制与重现,也就是所谓的‘经验’。但据我所知,并非每一种经验都是有利于幼崽个体未来的成长与发展的,实际上个体成人的现状各不相同,但即使是相对成功的个体他的固有经验在时代与环境的变迁面前也变得似乎没那么有价值。”
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我的反应。
“据我的观察,相比起有效经验的传授,个体成人似乎更在乎对自己幼崽的控制,这种控制表现在并不限于幼崽的心理与肉体之上。”
“而更有趣的是,你们人类之中似乎很盛行某种‘强者崇拜’,即幼崽对成人、穷人对富人甚至于女人对男人……举个最近的例子——就像你刚才对于这部电影情节上的解释,即使你内心也觉得某个地方不大合理,但是对于这位导演的崇拜会导致你忽视掉这份怀疑,选择无条件的支持。”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电影已经进行到高潮部分,不停变幻的光线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显得有些滑稽。
我发现自己无从辩驳。
他把手肘支在扶手上,用手掌托住了自己的脸。
“如果说你们对于稍逊于自己但至少属于同类的幼崽和弱者的态度仅仅是压制的话,其实我对于你们对待不同种类生物的态度更感兴趣。”
他瞥了我一眼,“比如你们豢养猪和牛作为食物,还把猫狗当做宠物来喂养……”
我打断他:“这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和宠物和谐共处,并给他们住处和食物,至于牛羊和家禽,他们生前过的很好,死的时候也没有受过什么苦,而且我们需要食物,就像牛羊自己也要吃草,这没什么不对……等等,你为什么一直说‘你们’?”
他叹了口气,“看看你的用词——‘和谐共处’……多么高高在上,你们给了它们食物和住处、你们抚摸它们给它们生存的必需品、你们把动物幼崽养大然后尽量快速的、没有痛苦的来杀死它们来获得食物……”
我有些头疼,但又不得不继续和他争论下去。
“这是大自然的抉择,是食物链,难道你觉得我们像野蛮人一样把他们砍成两段来吃就不高高在上了么?”
他摊了摊手,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弱肉强食确实是自然法则,所以在这里我没有和你争论这些事情的对错与否,我只是阐述我的立场,这不是一场争吵,只是辩论。”
“但其实如果真有神的话,我倒觉得或许它是眷顾你们的。”
“比如它没有让你们变得更加聪明、而是选择让你们进化成如今这种愚笨高傲的模样,对……高傲是很重要的东西,它可以让你们产生想当然的态度,有一句电影的台词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觉得动物有自我意识吗?当我意识到脖子上的项圈时,你要怎么和我解释?’如果你们足够聪明和谦逊、如果你们发觉动物有自我意识……假使它们真的有,那么你们或许又会陷入某种矛盾情绪之中以至于让自己难以抉择最终没办法生存下去?”
他说着说着,自己又吃吃笑起来。
他的态度让我有些生气,可我一时半会又无从辩驳他的观点——他所谓的立场,根本就是建立在某种更加自大、更加高傲的态度之上。
你在瞧不起人类吗?
那你自己又是什么?
他放下撑着脸的手,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这时屏幕上刚好切到电影中吸血鬼首领的画面上,光线很足,映出他苍白的面颊来。
我脑中闪过某个荒谬的念头,然后很快被我压了下去。
他笑了笑,给我一种他能看透我思想的错觉。
我感受到自己后知后觉的恐慌,然后选择了缄默,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完电影剩余的部分。
影片中人类打败了最大的反派,在废墟之中被血族和一群其他的生物团团围住,大家都在欢呼。
随着片尾字幕的结束,放映厅中的灯光亮了起来,我转过头,看见他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和身上的高领黑色毛衣。
“嗯……”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子里乱成一团,很多问题毫无章法的跳出来又迅速消失掉。
他会咬我吗?
吸血鬼的人生哲学?
他又笑出声音来,我愣愣看着他,这一次终于确定了他的确能看到我内心所想。
真的不是一个辩论的好对手。
“第一个问题,不会。”
我认命的看着他。
“第二个问题,没有。”
他看着我,挑了挑眉毛,“我们没有,因为我们不需要,你们的生命很短,所以它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你们总结出这样那样的人生哲理,是为了让自己乃至后人过好这一生,但我们的生命太长了,长到我们不需要把它安排的那么饱满,理论上我们有更多的时间用来思考,但我们思考出来的结果很显然并不适用于你们。”
“这就又回归到我们最开始的问题上了,”他眼睛里带着笑意,“你们的‘强者崇拜’,或许你会觉得生命更长的生物会拥有更好更高明的人生哲学?”
“不,”他摇摇头,“我们没有,实际上我们甚至都不算是‘强者’。”
我拿着没喝完的饮料站起身来,他也站起来,足足比我高出一个头来。
“好吧,”我说,“吸血鬼先生,这是一个很棒的夜晚,谢谢你。”
“很高兴你会这样想,”他笑笑,“我们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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