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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浮生六记》,与那个可爱有趣的女子会晤(五)

读《浮生六记》,与那个可爱有趣的女子会晤(五)

作者: 雪里花青素 | 来源:发表于2018-04-29 08:27 被阅读0次

    趣意琳琅精灵果

    知乎上有一个关于“有趣的标准”的问答,各色回答五彩缤纷,其中一个简短答案很有意思:有趣就是——我抛的梗你都会接。

    确实,“有趣”是要互动的,独自的有趣,只能是孤芳自赏的一种,虽然也可自得其乐,但终是少了点什么。

    芸就是这样一个,你抛的梗我都会接的,“有趣”的女子。

    初婚之时,芸作为新妇,言谈间以沉默为主,“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

    旧时女子受封建女德教化,对丈夫处处恭敬有礼,拘束不放,沈复偶尔为她整理一下衣袖,都必定会连声道“得罪”,给她递个毛巾拿把扇子,也一定会起身来接。

    这在古代本是儒家纲常极力提倡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更核心的是夫为妻纲。芸当然也脱不开大环境的影响,自然也会如此“知书守礼”。

    偏偏沈复是个贾宝玉式的鄙厌礼教者,“余性直爽,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于是,渐渐烦厌妻子的拘礼,说,你是要用礼教束缚于我吗?俗话说“礼多必诈”。

    芸两颊发红,窘迫委屈地说,对你恭谦有礼难道不好吗,你怎么反倒说我是有诈呢?沈复振振有词:“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立刻接道:至亲莫若父母,难道对父母就可以心里敬重,外面放肆狂为吗?一句话说得沈复自觉理亏,忙说,前面的话都是戏言而已。

    芸于是对这一不欢而来的梗修复道:“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世间反目成仇的相处,多数是由戏言而起,以后别再冤枉我了啊,让人郁闷死了!

    沈复呢,“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从此夫妇间俗礼废掉不说,这些多礼客套的恭敬词语不但没有消失,反成夫妇间调侃玩耍的助语了。

    “至亲莫若父母”的比喻一步到位,后面“世间反目多由戏起”这个过渡,芸娘又转折得极好。

    哪怕是令人尴尬的梗,也能接得敏捷率真,逻辑清晰,切中要害,而又不会因争辩伤及感情。从沈复的描述中,清晰可见芸的真挚醇厚,不管是多礼,还是抗辩,皆是发乎本性的由衷情切,毫无矫饰造作。

    接梗实在是个技术活儿。接错或接不住,彼此尴尬,坏了气氛;不接或接得失当,难免误会,生出嫌隙。

    你抛的梗我不仅能接,还能回抛一个恰到好处的转折梗,这样有趣有味的交流,梗上也会结出好果子来,自然便是无害大雅,你侬我侬,反成夫妻间特有的典故了。

    这样的“接梗故事”书中还有几处。

    七月十五的“鬼节”日,夫妇备酒邀月,因忽然阴云密布,四野黑暗,芸忧虑祝祷,两人情绪萧索。为解不安,沈复提议联句作诗逗芸开心。结果联了两韵之后,越联越离谱,甚至是牛头不对马嘴,随口乱诹起来,不知诹得有多滑稽,芸竟笑得涕泪交流,最后笑倒在丈夫怀中无法成声。

    这时沈复觉一阵清香袭来,原来是妻子鬓边戴的一朵茉莉花散发出香气来,便说,“古人觉得茉莉花的形色如珍珠,所以女子常常将它别在发间装点容颜。但别有妙处人们或许不知,一旦夹在鬓发间,便沾染了女子的脂粉头油之气,其香气也就更为浓酽可爱,连香味悠远的佛手柑都要退避三舍了。”

    芸止住笑说:“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佛手柑乃是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散出芬芳;茉莉是香中小人,所以要借人势才更浓酽,其香便如小人献媚,胁肩谄笑一般。”

    沈复觉得这个对比很是新妙,便接着问茉莉簪鬓的芸:“如此说来,你为何远君子而近小人呢?”芸回说:“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我呀,是笑君子爱小人呢。

    沈复不禁失笑,内心OST大约是这样的——“这倒好,虽说我成了佛手君子,芸做了茉莉小人,我爱她,却成了爱小人,倒是她取笑的好借口了!嗯,这梗接得,我服!”

    一个玩笑梗,接得如此敏睿有趣,夸了丈夫又增了蜜意,叫人如何不欢喜。

    芸最初总是缄默的时候多,喜欢听沈复谈天说地发议论。沈复便调教芸发言,如同用细草棍引逗蟋蟀,渐渐的,芸也能发表一些议论了。这在古代“夫为妻纲”的大环境下,似乎是很自然的逻辑。

    芸吃饭必用茶水来泡,下饭小菜喜欢芥卤乳腐——吴地俗称臭乳腐,还喜欢吃虾卤瓜。而这两样菜是沈复最讨厌的,于是故意戏弄芸说:

    “狗没有胃,所以喜欢吃粪,因为它吃不出粪是又臭又脏的,屎壳郎喜欢滚粪球最后却化为鸣蝉(古人因为对蝉幼虫知识的欠缺,曾经广泛流传蝉是由蜣螂,即屎壳郎,或金龟子的幼虫变化而来),是因为它想要修炼自己,往高处飞翔。你是狗呢?还是蝉呢?”

    看来沈复说话总是少不了捣蛋的调戏,而芸并不生气,说:“吃乳腐是因为它价格便宜,既能佐粥也能佐饭,我幼年时吃惯了,现在到了夫君家,已经像蜣螂团粪化蝉了,之所以还是喜欢吃,是因为我没有忘本。至于卤瓜之味嘛,可是来了夫君这里才第一次尝到的哦。”

    当沈复发现芸已经悄然把他抛出的“臭粪”梗引到了自己家,忙笑着逼问:“那么我家就是狗洞喽?”

    呵,这位君子丈夫也真是醉人。

    芸有些窘,辩解道:“粪呢,家家都有,主要在吃与不吃的区别。你喜欢吃大蒜,我不也勉强自己硬吃下去了?臭乳腐我不敢勉强你也吃,但是这卤瓜你可以捏住鼻子略尝一尝,吃下去就会知道它味道的鲜美,这就好比无盐女钟离春一样,相貌虽丑却有贤良美德。”

    沈复只好讪笑说:“你这是要陷我于做狗的境地吗?”

    芸答:“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我做狗已经很久了,现在屈尊夫君你也试着尝尝吧。说着便用筷子夹了卤瓜强行塞进沈复口中。沈复掩着鼻子咀嚼,“似觉脆美”,松开鼻子再嚼,竟然是异常的美味,从此也喜欢上了吃卤瓜。

    芸又想方设法变化这二种小吃:用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沈复觉得也很鲜美;把卤瓜捣烂拌卤腐,芸还美其名曰为“双鲜酱”,更是风味独到,有特殊的鲜美。于是沈复说:“开始讨厌而最终喜欢,真是难以理解啊!”

    这个有关粪臭的梗延伸到此,芸接得最妙:“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喜欢随时乱抛各种或臭或浑之杂梗的沈复,想来已是无比叹服,因此才在他四十六的时候,这些早年对话还能记之凿凿。

    迁居仓米巷时,半里外的醋库巷有座洞庭君祠,也叫水仙庙,供奉着传说中为洞庭龙女传书的柳毅。每逢庙会时“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十分繁华热闹。

    沈复回家对芸娘说起盛况,芸羡慕又失落,说:“惜妾非男子,不能往。”

    沈复不愧为不拘礼教的人,灵机一动说:“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你也可以乔装男子呀!”

    这二人总是这样气味相投,立刻装扮起来。发髻改成长辫,眉毛化成浓眉……等等一番忙乎,基本可以蒙混过关了,只剩下小脚没法隐藏,沈复又出主意,从外面小商贩店里买来一种“蝴蝶鞋”,据说可以遮掩小脚。

    装扮好的芸,便十分可爱:学着男人的样子,又是拱手又是阔步,在屋里不停练习,又犹豫着变卦说:“我还是不去了,被人认出来,第一不便,第二被婆母大人知道了,也要责怪的。”毕竟是要求女子恪守妇道的封建家庭,芸有这样的思想斗争是难免的。

    沈复这个愚憨不羁的文人继续怂恿妻子,说出一通理由后,芸终于不再纠结,“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一副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模样。沈复呢,“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二人游了个尽兴,虽然后来出了个“误犯别家女子”的小插曲,幸而芸反应敏捷,最后化险为夷,反成乐趣。

    女扮男装不算稀趣,有趣的是芸的种种神情动态,精灵般生动无瑕,饱满纯粹。

    芸就是这样一个灵魂丰盛的有趣女子。

    从沈复记录下来的这些事来看,趣意趣思随时随地贯穿在芸的日常中,无论是闺房私帷,家常琐碎,还是登山临水,论文联诗,无论岁月静好的老宅沧浪亭畔,还是贫病无着的异乡漂泊客居,人间烟火处,清风明月间,都留下了芸的兰心慧趣。

    这是自然真实的境界。因为,一切不是刻意修造,而是不知不觉漫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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