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是从早间新闻里得知自己死讯的。
屏幕里的女主持人化着精致的妆容，面无表情且冰冷地念着新闻稿：“昨日凌晨十二点十分左右，我市著名企业家沈度在纬三路中段不幸与一卡车相撞，当场死亡。据悉卡车司机属于过度疲劳驾驶，目前已被警方带走接受进一步的调查。年仅三十二岁的沈度是本市龙头企业沈氏股份有限公司的CEO，他的突然离世给股市带来了巨大的变动......”
沈度感到非常疲惫，他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去过纬三路，也不想去想什么卡车司机。他坐在自己瑞士进口的沙发上，有些费力地偏了偏头，超大的落地窗外树影斑驳，麻雀在愉快地嬉闹。
也没有太大变化，他有些平静地想。
浴室里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是水珠滴落在白瓷浴缸上的声音。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在心里说，“应该让沈小白去找人修修水管。”很快他又想到，好像没必要了。沈小白是个机器人，根本用不着水。
还好他只有一个机器人，还好父母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离世了。如若不然，他们也会为他的离去而难过吧。他又有些庆幸地想，“还好沈小白只是个机器人，不然那个笨蛋会哭死过去的。”
除了滴水声，沈度听不到任何声音，平时屋子里总是充满了沈小白清洁房间时嘟嘟囔囔的嘈杂声，保留在少年嗓音的机器声以及充电发出的滋滋声。虽然吵闹，却让他在下班回来后有一种家的感觉。
他心高气傲，又忙于工作，没有长辈管束，更由于科技的发达以及社会的进步，人们不再持有“养儿防老”“男主内女主外”“到了年龄必须要结婚”等传统家庭观念，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能够承担一个家庭里所需要的所有职责。沈度三十多岁竟也没遇上对的人，动过结婚的念头。
沈小白算是他唯一的亲人。
如果按机器的寿命算，沈小白称的上是高龄了。
那是十七年前他十五岁生日时父母送他的礼物，人工智能在当时还算得上是奢侈品。但高价买回来的沈小白却是个残次品，正常少年高低，外型还算美观，却反应迟钝，呆呆傻傻的。
父母联系了生产公司把它换掉，沈度眼看着沈小白一边拼命地往自己身边凑一边摆手，“不要送我回去，不要送我回去......”
这一幅可怜样成功让沈度心软了。由于家里比较富有，沈度接受了智商改造手术，智商本就高于常人，再加上带着点手术后机器般冰冷无情的后遗症，他一向看不起同龄的人，没有什么朋友；父母工作又忙，在家时间很少。平日里生活机械乏味，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毫不掩饰地依赖自己的，不觉有点新奇。
他一把摁住还在往他身上挤的机器人，对父母摆摆手，“就它吧，不换了，我感觉还挺好玩的。再说，换来什么样的也给我辅导不了功课。”
虽然看起来笨笨的，沈小白却能严格执行沈度的命令，甚至是模仿沈度的笔迹写沈度懒得写的作业。但是在知道这样做不好后，他第一次拒绝了沈度的要求。在第二天沈度生气不吃他做的饭后，竟然还上网搜索沈度爱吃的芒果慕斯的做法。
想起这个芒果慕斯，沈度突然有些想笑，那个笨蛋机器人因为自己爱吃甜食而在慕斯里加了大量的糖，甜到发腻。做完还眼巴巴地看着沈度吃，沈度怕它生气，竟一口不落地全吃完了。现在想想，机器人知道什么生气不生气呢？
沈度想笑，却发现脸部像机器一样不灵活，他微微咧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四肢也有些僵硬了。沈度觉得有些不舒服。
如果沈小白在就好了，他可能会给我揉揉腿，让我好受一点。
沈小白去哪儿了？沈度用力想了想，似乎也在车上，他被撞之前好像还依稀看到沈小白向他扑过来。再然后呢？应该是没来得及扑住吧。昨天的记忆像一团乱影，在他脑子里嗡嗡地转着。
他的遗产会被谁得到呢？沈小白也算是他的遗产，会有人像自己一样对他吗？还是只把他当成旧版的机器人扔掉？沈度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早些立下遗嘱，这样沈小白未来也许会好过一点。
可是，也不能全怪他，他还这样意气风发，这样年轻。意气风发到他还没有考虑过人生的终点，年轻到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比这个修补过无数次的机器人更早地离开这个世界。
浴室的滴水声突然停止了。他进口的隔音玻璃将世界隔在门外，天地间安静到好像只有他自己。他突然有些烦躁，太静了。
他开始有些怀念沈小白每天早上的诗歌朗诵，那样嘈杂，那样大声，那样无所顾忌。那是很多年前他突发奇想的设置，结果这个笨蛋机器人更改不了程序，他只好忍受着每天早上七点准时的诗歌闹钟。
那还是很多年前沈度随便找的一些诗歌，他依稀还记得有一首是林白的《过程》：一月你还没出现，二月你睡在隔壁，三月下起了大雨，四月遍地蔷薇，五月我们对面坐着，犹如梦中。就这样六月到了，六月里青草盛开，处处芬芳。七月里悲喜交加，麦浪翻滚连同草地，直到天涯。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口如瓶，八月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九月和十月，是两只眼睛，装满了大海，你在海上，我在海下。十一月尚未到来，透过它的窗口，我望见了十二月，十二月大雪弥漫。十二月大雪弥漫。
沈度感到有些冷，他僵硬地转了转像工艺品一样漆黑的眼珠，奇怪地发现暖气没开。这一般都是沈小白来做的事。
可是春天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沈度感觉四肢像是在冰天雪地放置了很久的废弃机器一样冰冷僵硬，这令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他又听到滋滋的声音，这声音他非常熟悉，那是沈小白运行时候发出的噪音。他前两天还说要带沈小白再去修理一下，却也没来得及去。
二楼的老式石英挂钟响了七下。
沈度有些惋惜地想，以后再也没机会听到沈小白的朗读声了。
但几乎是立刻，他听到沈小白带着少年独有清脆的机器声：“一月，你还没出现，二月你睡在隔壁......”
沈小白在家里？
沈度张开嘴想说话，心脏处猛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在失去意识前他突然发现，声音是从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来的。
“......本台最新消息，凌晨因车祸逝世的著名企业家沈度遗嘱里将全部遗产都捐给了公益组织，唯一的要求是保护并定期修复他的一个老式机器人。据了解，企业家沈度孑然一身，唯一的一个机器人在今天上午七点左右因智能芯片碎裂而停止运行，目前原因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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