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门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故事了。

那时，中国农村的超生游击队还在各处打游击，村中但凡有个大肚子的，必然藏不住，计生办得到消息便各处抓人，抓不到大肚子的女人就抓男人，连男人都抓不到的就拖牲口，猪啊牛啊之类的总要拿点过去以示警戒。纵然如此，养老防老的想法还是抵过了所有担惊受怕，于是，顶风作案者仍不在少数。

女人是个受气的小媳妇，也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可是，都是两个女孩。因为是两个女孩，她不仅仅受尽了村里人的嘲笑，妯娌的讥讽，还有公公丈夫的冷落，所以她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出口气。

这不，她又怀上了这胎。四个月的时候，她便感受到了胎动，这是怀两个女儿时没有过的，所以她很有信心这胎是个儿子。但是，如果她要把这胎生下来，那就是超生，村委会和计生办的人可都盯着呢，她小心翼翼地藏着，各处躲着。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日渐隆起的肚子还是高调地宣示着一个生命的存在，在快临盆的时候，她还是被抓进了计生办。

按照惯例，他们会给她打一针，然后女人会生下一个死婴。可是，女人不甘啊，她找了个借口上厕所，便逃了。

女人从厕所的窗户钻了出去，落在了高高的围墙下，围墙上扎满了碎玻璃，女人爬墙的时候，一攀便划破了手，她忍着疼，脱了鞋子套在手上翻出了墙。而后她又跳过几道坎，跳过其中一道坎时，脚下盘了一尾蛇，女人落地时，它吐了信子哧哧地叫着，女人竟不觉得害怕，捡了棍子撵走它后继续在荒野中没命价地跑着；那晚的月色朦胧，女人在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忽忽前面就现了一座新墓，八月的天里，坟头的土才刚刚散掉水气，于是，女人闻到了尸体腐败的气味，她肚子忍不住翻江倒海，边呕着边狂奔。她已经听到了追寻的人的声响，一旦她被抓到，那腹中的孩儿便见不到天日。在别人眼中，那只是个未落地的胎儿，在她心中，这个孩子的每一次胎动，她都深切感受到他强劲的生命力，对她而言，这个孩子跟已养育的两个女儿一样，是个具体的存在，所以，她一定不能失去这个孩子。何况，这个孩子还有很大可能可以让她扬眉吐气：她，也是可以生儿子的。于是，女人依然挪动着沉重的身子，在荒野里奔着。

穿过树林，越过平野，趟过小河，女人终于在点点灯光中看见了村庄，借着朦胧的月光辨认，女人想起，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她的朋友，于是，她摸索着到了朋友家屋檐下，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想，休息片刻，她便继续赶路。

只是，她突然就感受到了强烈的宫缩，或许是她这一路的奔跑，腹中孩子受了影响，或许是她紧张的心情影响到了孩子，孩子也拼命往外争取生的权利：只要生下来，那计生办的人便只能罚款，而不会再夺走她孩子的性命。

她痛得忍不住呻吟起来，屋子里的人听到了声响，开门看到了女人，他们想把女人弄进屋里去生孩子，可是女人倔强啊，老一辈的人告诉她，生孩子是不吉利的，在别人家屋里生，会给人家增添晦气的。所以她硬是檐坎上（南方屋檐下的窗户外的一处空间）找了个地儿，挣扎着生孩子。

孩子奔他的生门，娘亲奔她的死门。

纵是已育两女，女人仍在生死线上挣扎。

女人逃得辛苦，生孩子还算顺利，所以不久大家就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他声音洪亮，是个漂亮的男孩。啼哭完之后孩子开始转为低低的抽泣，女人抱住孩子，脸贴着孩子稚嫩的脸，喜悦的泪水印在孩子的脸上，她轻轻地安慰着孩子，柔声哼着歌，孩子终于安静下来。

女人的朋友给她拿来了衣服，女人小心地把孩子包好，紧紧贴在胸前。她让朋友帮她联系了她的男人后，身心俱疲的她终于可以得到片刻安宁了。

第二日，男人来到了朋友家，见到了女人和新出生的小儿子，满心欢喜。男人拖了个平板车，把女人拉回了家。

计生办搜寻的人获得消息时，只能无奈地摇头。

后来，女人再未生育，三个孩子长大，有出息又孝敬，直到很多年后，同辈人中仍不时讲着女人在计生办的针头下逃“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