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我喝了差不多整整一壶水。半躺半坐地靠着露出黑色棉絮的破被垛,望着柜后面墙上挂着的菩萨像和前面炉碗里插着的香,闻着那股香灰味,瓮里的酸菜味,和被里发出的油泥味,我渐渐的闭起眼睛,打起盹儿来。忽然听到窗外张二奶奶的声音:“大婶子!大婶子!”
我侧过脸,从窗口望去,见张二奶奶蹬在靠墙的鸡窝顶上,手扶着墙头,向那边呼唤。一会儿她的对面露出一个鬓发花白的头,张二奶奶低声地说了几句什么,那花白的头便缩回去了。一会儿从墙那边送上一个大瓢。张二奶奶接过来。当她跳下鸡窝的时候,我看见了,你们知道,满满的一瓢白面。我下炕向堂屋奔去:“二奶奶,您怎么啦?这是……”
“给二奶奶烧火!”她向我下了命令,“烧火!”
我蹲在灶边,往灶里添着柴,暗暗埋怨自己,咳,为什么把烙饼的事告诉她?
我添着柴,看见她毛蓝褂子的背后,都被汗水湿透了,发髻松垂下来。她不时地用手背把从额头上掉下的一缕灰色的头发撩上去。她的鼻子上渗出大粒的汗珠。
几张饼,放在抹了油的滚烫的锅里了,吱吱的响着。她直起腰来,透了一口气,低头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汗,叫道:“孩子,给二奶奶装袋烟来!”
我进屋,从炕头上拿过烟袋,用烟锅把烟笸箩从炕里勾过来。刚刚勾到身边,就听前院腾腾腾腾脚步响。我的心腾地跳了起来。在打游击的时候,有这样的脚步声,不会是别的事。我扔下烟袋,提着枪,跑到堂屋。只见张二奶奶的小姑娘脸色苍白,急促地喘着气,瞪大两只被吓呆了的眼睛,叫道:“敌人来啦!过了村东的岔股道啦!”
我抬腿要向外跑,张二奶奶扯了一下我的袖子,叫道:“进来!”我跟她进屋,她到墙角拿过一把锄匆忙地递给我,“扛着,快跑!”
我接过锄头。在短短的时间里,我看见张二奶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手撑着地,对着菩萨低下头,祷告起来:“大慈大悲,保佑……”
直到我跑到院子里,还听到她的祷告声:“……保佑同志……”
我一手扛着锄头,一手提着枪。你们知道,枪是用草帽遮挡起来的。无论从哪里看,我提着的只是一顶草帽。
我跑出西街口,跳过一个干了的土沟。漫踩着地,向杨树林走。你们要知道,我已经从飞快地奔跑,变成了一步一步地走啦。因为南北地里都有了敌人。最远的也不过二百米。如果由于我的惊慌而被他们发觉,我的全身立刻就会被子弹穿得像筛子似的透眼儿。我像下地干活的庄稼人那样,不慌不忙地往前走。
你们知道,敌人是车子队,他们正在成钳子形的往一起合拢。
“这算糟啦,”我暗暗叫道,“出不去啦!”
二十多个穿白汗衫骑自行车的日本鬼子,已经把这西面的豁口堵住了。有几个下了自行车,仰脸直望着我。我还清楚的看见有两辆自行车上绑着机关枪,我还看见一个鬼子掏出手绢擦汗。
我来了个向后转,一面走,一面打种种主意,不论怎么想,我的事情是完全糟了。因为我是完全落在敌人的网兜里了。
我跳过土沟,望望东边的敌人还没有进街。回头瞧瞧西边的敌人被土沟的堤岸遮挡着。这给了我机会,我撒开两腿又奔跑起来。
“藏起来,只有藏起来!”我想。
我的表姑爷,正开门伸出头向街上探望,见我从西跑来,他猛然缩回身去,从他的脸色,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他是多么怕我跑进他的院里。也许他真的以为我是奔他的门口来的,咣当一声,把门关了。我跑过两个门口,还听到他插门闩的响声。
我折转身进了路北一个敞着的排子门口,几只鸡,扑楞着翅膀,嘎嘎地叫着,往墙角跑去。我一直地跑向后院。堂屋有两个妇女,早闪到一边给我让路,一个向后指着叫道“往后跑!”
我把锄头扔在堂屋,我简直像射出弓弦的快箭一般,眨眼间出了后院的小排子门。
这是一个小小的菜园,迎着排子门有一个泥抹的草棚子。我探头望望里面,堆着一半谷草。我可以跳进去,钻在草堆里。可是这儿离排子门太近,敌人出门口第一眼就是它。
我又向东跑去。东边是一棚黄瓜架和豆角,还有一口井。再向东就是土墙了。靠墙根还有两棵枣树,一棵小桃树。我转身到西边,嘿,靠墙竖着一堆秫秸,它在草棚后面六七步远,而且是一堆很大的秫秸垛。我扒开一道空隙,钻了进去。然后反手把空隙遮挡起来。嘿,不错,里面的地方,我可以不费力气地蹲下来。
我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我低下头去,在袖子上擦掉脸上的汗。就像小时候捉迷藏那样,在里面蹲着,屏住气息,用全副精神和耳力去细听外面的响动。
你们知道,街上已经有了敌人的吆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但是没有响枪。我听到隔壁柜板砰叭的响。不知谁家的鸡,嘎嘎地叫着。让鬼剥了他们的皮,该死的强盗们又抢劫啦。在西边我背后不远,有拉动枪栓和喊叫的声音回“回去!再走我就开枪啦——站住!”
我计算着这个岗哨离我多远,他在什么地方?我计算着隔几户人家的后院外面就是一条大道。该死的,就在那里。他老是用女人一般的尖嗓子叫喊。你们知道,我又听到从几个地方传来的吆喝声。他们三步一岗,两步一哨,无论从哪里也是跑不出去了。
我一直蹲到天黑,听敌人在什么地方喊叫:“站住!口令!”
得,该死的东西,发下口令来了,这就是说他们决定不走啦。我脑子里寻找出路,从后院走吗?不知道哪里有岗哨,撞到敌人怀里可不大妙。我想到张二奶奶家,出后门就是庄稼地。可是,到她家去还横着一条大街。你们知道,这时候,一条大街就像没有渡船的大河一般了。
我钻出秫秸垛,见月亮早已经从东边升起来,高高地挂在透明的天空。我从小排子门口向院里望,堂屋里影影绰绰坐着几个妇女。我悄悄走过去,叫一个后脑梳着圆髻的妇女:“大嫂子,麻烦你,到南院把张二奶奶请来!”
你们知道,她没有露出一点犹疑和胆怯的神情,只向我摆了一下手说:“去等着!”
我回到后院,蹲在秫秸垛旁边的阴影里。四外静悄悄的,偶然间,从远处传来一声两声敌人的喊叫声。月亮投下的白光,在树顶上,在草棚的顶上,在瓜秧的大叶子上闪动着。为什么今天月亮这么亮,好像同我过不去!
我等着,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你们知道,这是张二奶奶轻轻的急促的脚步声。哈!不错,她来了。月光里,我看见她站在小排子门口,向这边探望。我迎上去,她那双像年轻人一样闪着黑色光芒的眼睛,瞅着我的脸,低声说:“吓了一跳吧?”
“嘿,这一跳,”我说,“还没跳出去哪!”
“来!”她扯一下我的袄袖,“到南院去!”
我们到了门口,她先探出头朝西望了望,回头低声叫我:“快走!”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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