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旷野在火热的太阳下蒸发着。在无边无际没到膝盖的庄稼的绿叶上,在杨树林的圆顶上,在遮掩着野花的小河上和远方的村落上,有昏蒙的尘雾在颤动。几片被热风扯得凌乱的云,躲藏到远方蓝色山峰的背后去了。每一块庄稼地里,都时常有人探出头向四处眺望。土岗上的杨树林,也有人们在那里出没。去河边喝水的人,弯着腰,沿着田间的小路奔跑。庄稼被热风吹动时沙啦沙啦的响声,小河哗哗的流水声,以及田野里人们的呼唤声,都被东边暴风似的机关枪声淹没了。日军和伪军正在东边一带围庄。不知藏在哪块庄稼里的孩子,由于惊吓而发出的啼哭声,更增加了这旷野的紧张气氛。
我躲藏在一块长满蒿草和野花的坟地里,不住地从露出黑色棉絮的破被上抬起头来,向四处窥探。咳,本来昨天下午把信交到县长手里以后,就可以向北开步走,回区党委啦,可是,县长要去区党委,说我跑交通道路熟,非叫我跟他一块走不可。他还得到南边一带村庄布置两天工作,叫我在四虎村等他。
现在,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饿的我肚子像开了锅似的咕噜噜响。这些日子,我送信跑了几个县,穿过一道道敌人的封锁线,没有睡一次好觉。夜里在这野地里睡受了潮气,浑身骨头节酸痛，一点也不解乏。
我躺在唯一的一棵小榆树底下,让它稀疏的枝叶,给我遮挡着火似的太阳。我把两只鞋扣在一起,放在手枪上,当作枕头。我埋怨四虎村那个腿子长、有点驼背的武装班长,我甚至咒骂起他来了。肚子饿的这么咕噜噜叫,叫一阵我就把那村干咒骂一阵。为什么偏把我领到穷的叮当响的张二奶奶家去呢?虽然张二奶奶的热情,使我感到就像回到家里,但,她越是热情越使我心中不安,觉得不该增加她的负担。
比如说,周家大院就不可以去吗?深宅大院掩护起来也方便哪。周家有满仓的粮米,他应该招待八路军,他应该负担点。别说我一个人,就是开进两个连队去吃几天也算不了什么,不在乎。拔根汗毛比张二奶奶的腰还粗呢。而且,你们知道,周福祥还是我的表姑爷呢。八路军再加上亲戚,你们想想,他会怎样的招待我,他会怎样的掩护我。如果在我表姑爷家里吃饭,怎么也不会饿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想想看,昨天晚上我在寡妇张二奶奶家里吃的是什么样的小米稀粥?不是粥,简直是米汤,是开水。不怕诸位笑话,撒过几泡尿,这肚子就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
东边的机关枪,还在哒哒哒哒地响。我睡着了。
我被火辣辣的太阳晒醒。睁眼瞧瞧,小榆树的阴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我身上转到老远的地方去了。我坐起来,撩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水。歪着脑袋,听听东边的枪声,响得不那么乱了,只有一声两声砰叭的步枪声。我仰脸眯缝着眼睛望望太阳,已经到了下午。再看那田野里躲藏的人们,似乎也少了许多。我站起来,跳到一边,又到树荫底下坐下来,望望西边遮掩在丛林里的四虎村,昏蒙的尘雾中,闪露出白色的粉墙。一棵发黑的圆形树顶,耸立在村落的上空。鹰在那里静静地盘旋。大路和小路上都有人向村里走去。
四虎村平安无事,那里又不是敌人回据点必经的大道,一般的说,敌人下午又不围庄。我为什么像个傻小子似的挨这份饿?不瞒诸位说,我的头已经饿的有点昏旋起来了。我四肢无力地重新躺下。热风吹过来,小榆树稀疏的阴影,在我的脸上晃动,我闭上眼睛。
“我不能像个傻子似的在这里躺着挨饿啦。最糟糕的是,我夜里出来没有告诉村干部,他们不知道我在这儿。”我想,“在这大扫荡的时候,敌人不断地出发,要是不敢进庄,就一辈子也别想吃上饭!”
鬼迷住了我的心窍,让我有这种念头。
我坐起来,穿上鞋,蹲在一边,把手枪插在腰里,把被子折叠起来,拍掉沾在上面的草叶和泥土,戴上那顶用苇眉编的伞形草帽,向四虎村走去。有时候漫踩着庄稼地,有时候沿着田间的小路。我决定到我的表姑爷家里去吃饭啦。
我走上高高的石阶,用手推推油漆大门,上着闩。我叮当地扣响铁环,叫道:“表姑爷开门——表姑爷!”
我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最后,已经直起脖子喊叫起来了。隔壁排子门走出一个老太太,嘴里含着长杆烟袋,伸过头来,眯着眼,仔细地辨认我，提着我的小名儿,低声说:“哟,这不是南庄的大顺吗?”
“对啦,”我说,“大娘的眼力真不错。”
“走吧,到你大娘家里去吧!”老太太向我招手说。我含笑谢绝了她，我说:“到我表姑爷家里吃饭!”
大概她听我的口气,就像我的表姑爷已经给我做好了饭,专等我来似的。于是她转身进院里去了。我叮当地叩着铁环,刚刚直起脖子来,张着嘴巴要喊,就听里面嚓嚓的脚步响。
“谁呀?”门里粗声粗气地问。
“是我,开门吧!”我说。
我听到抽门闩的声音。咣当一声,大门开了。一个肥胖的老大爷像堵墙似的站在门里。小圆眼睛好比两颗山楂果,脑门扁平,光秃秃的大头,油光的皮色;一对肥大的招风耳朵,活像掸瓶上的鼻儿;嘴唇薄得看不见,胡子很稀拉。穿一身灰色纺绸裤褂,手里拿着真正翡翠嘴的烟袋,浑身上下都现出那种文明乡绅的气派。你们知道,这就是我的表姑爷。
他先望了我一眼,然后探出头,扭转着脑袋,望了望大街,缩回头去,小眼睛滴溜溜转动着,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
“什么事儿啦?”他用眼光这么问我,“大喊大叫把我老人家给请出来?”他皱起来的眉头这么表示。
“表姑爷,”我说,“您胖啦,发福啦。”
我说着抬腿往里走。可是,他仍旧像一堵墙似的挡在面前。我只好收回脚步。我想,他大概还没认出我来。要么就是他不知道我已经当了八路军,以为我是跑反到四虎村来的。
“表姑爷,您不认得我吧?”我含笑说,“我是……”
“啊啊——哦哦!”表姑爷用他胖得像发肿的手背,揉了一下眼睛,使劲眨了两下,伸着他短粗的脖子,仔细地打量着我。仿佛他这才认出来似的,叫道:“认出来啦,认出来啦。听说你前两个月当了八路军!”
未完待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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