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秋天到了。
早晨送儿子去幼儿园,风迎面吹来,一阵阵的,将夏天的浓稠粘滞吹得荡然无存,天蓝得刺眼,仿佛在一夜间变得那么高远,云也不再是一团一团的,而是一丝丝一缕缕的,怪道古人说: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啊,不知不觉间,已是秋天了呢。北方的秋天况味是那样复杂,从初秋的明亮耀眼转到深秋的苍凉深沉,从晴日的热烈浓郁到雨天的沉郁低回,好像用尽所有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它。
我想起李娟在《我的阿勒泰》里描写的新疆的秋天:秋天的浩浩荡荡的天空下,是浩浩荡荡的日落。天边一无所有,没有盗马贼,没有骆驼队,没有龙卷风,没有海市蜃楼,没有孤烟,没有异乡人,没有语言,没有神仙,什么都没有,只有浩浩荡荡的血色残阳,浩浩荡荡落下去,浩浩荡荡的黑夜,浩浩荡荡罩下来......总有一个秋天,总有一个斜阳,总有一个丢不下的季节,总有一个丢了的人......
本来计划了好久去新疆。二十年前,我在西安读书,闺蜜的大哥从新疆来看她,讲起那个遥远辽阔的地方,那个王洛宾歌里神秘浪漫的地方,年少的我听得如痴如醉,无限神往。闺蜜的大哥本是四川人,学地质出身,大学毕业定居新疆,带领地质队科考采矿。后来,闺蜜暑假去新疆探亲,回来给我看她在戈壁滩上的照片,苍茫辽阔得看不到边际,让人顿生渺小落寞之感。
先生由于工作不能与我和儿子同时启程,我俩先行,说好了在兰州汇合,一路向西。我已在沙坡头领略到沙漠之壮美,更加渴望新疆的异域风光,未曾想,父亲骨折住院,我终于未能继续往西。在兰州高铁站,与他俩分手,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进站口,我心内说不出的无奈和惆怅,登上回中原的高铁,转而向东。人生就是这样吧,总有许多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又势不可挡,让你无力招架。
列车轰隆隆地向东行驶,来路成了归途,窗外的风景从荒凉渐渐变得绿意葱茏,只是我心中的荒芜却愈来愈浓,父亲今夏已病了两次,前次脑梗,锻炼三月,本来已差不多恢复如初,谁料想,今次却又出此意外。
父亲今年已近八十,身体一向健壮的他,好像从今年开始一下子显出衰老的颓唐,言语间也总是流露出自怜,再没有从前的倔强。我想起儿子刚出生时,父亲还帮我带孩子,志气满满,号称要再干多少年。就在去年,父亲还在南方帮刚生老二的儿子带孩子......
我日夜在病房伺候父亲,看总是自诩老当益壮的他脆弱无助似婴儿,心中五味杂陈,细想来,人是多么地可怜。临床的老人也是刚刚做完手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只是有气无力叹息。照料他的儿子中年模样,与我攀谈起来,原来也是请假从北京赶回家,说是三个月来,这已是第二次请假回来,第一次是因母亲突发脑梗,至今仍不能自理。
男人神色疲惫,言语间似不堪重负。生活对中年人来说,是最苛刻最吝啬的,它给你太多艰难和残忍,让你不得不打起精神用尽全力去面对;可是,生活对中年人来说,也是最丰富最复杂的,它让你在疲惫不堪之际又能偶尔会心一笑,因为某个温暖的瞬间,比如,男人的妻子抱着一岁八个月的女儿走进病房,小小的妙人儿挣脱妈妈,跑到男人跟前,亲了亲男人胡子拉碴的脸颊,又跑到爷爷床前,奶声奶气地说,爷爷,快快好,陪囡囡玩......
爱让人软弱,也让人坚强,男人刚才阴郁疲惫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彩,我看着眼前的小家伙儿,想起远在西域的儿子,拿出手机看先生发过来的照片,五脏六腑都被他牵扯着......
在家呆了一周,及至父亲术后出院,我匆匆赶回北京上班。昨夜又梦见父亲,醒来已记不得梦中情景,我呆坐半晌,想起二十多年前,父亲送我上大学,为了省一块钱的公交车票,坐接送新生的校车去火车站;我想起三十年前,父亲背着出车祸的我在医院楼上楼下跑......那些短暂的温暖,是我们一生的羁绊。
生活残忍,许以时间刀刀割肉。人生走着走着,就会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无奈,就像树木从一棵幼苗一年年长成参天大树,随着它长大的,还有被折断枝丫后结的疤,一天天长成意味深长的眼睛,默默无言地看着这人世间。
人生走到了中年,就像四季走进了秋天:况味越来越复杂,万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却又无法言说,只好报以一声叹息,啊,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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