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画作挂在C馆长廊中央,每一个路过的人看见画作上的署名,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来观赏一番。
松本太郎所处的休息区就在画作正对面,为了能看见人们脸上的笑容,听见他们口中的夸赞,他特意挑了这么一个位置,他不是别人,他正是那画作的主人。
作为一名画师,松本太郎年纪不大,名气却不小,他十八岁开始学作山水画,仅用了五年时间,画技就已超越了当代著名的山水画大师福田深也,被其誉为日本近几年来少有的山水画天才,有资格接下他手中的大旗,而在此之前,该类型的画作已在日本沉寂多年。
说起成名,完全是个意外,他接触画画,只是因为这一行赚钱,伪造赝品赚小钱,出名赚大钱。为了让自己有能力赚下这份钱,他闭门苦练五年,结果误打误撞,完成的画作被风吹下阳台,被一位喜爱山水画的媒体人捡到,给了专栏曝光,还冠上“隐世天才”、“民间大师”等一系列有噱头的词眼,不少收藏家得知其人后慕名而来,这使得松本身价暴涨。
一个人能力的大小,往往不取决于自身,而取决于他人,别人说你行你就行,别人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这法则套在大多数人身上,多半是正确的。
松本太郎的画在大多数人眼里,它都是价值连城的,唯独有一个人不这么认为。
“此画展现的技巧虽高。”一位头戴斗笠的和尚双手合十站在画前,凝视着画中流水,淡淡道:“但却没有灵魂。”
周围人一听这话,纷纷侧过脸望向他,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这和尚懂画吗?”
和尚没有说话,站在那一动不动,任凭众人用嘲笑的目光羞辱他。
片刻过去,大伙见他仍站在那不为所动,只好作罢。
看着人群散去,松本太郎嘴角一抽,左右张望,起身正了正盖在头顶上的鸭舌帽,缓缓朝那和尚走去。
“大师,您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我觉得这画里少了一种东西。”和尚转过头,注视着他的双眼。
“什……什么东西?”和尚眼神如炬,如同一支拉满弓射出的箭,直击他心灵深处,松本太郎被他这么一看,不禁有些发愣。
“热情,打心底喜欢一样东西的热情。”和尚侧身轻抚画布,闭上眼又道:“你要是见过佐藤仓的画,恐怕就不觉得它好了。”
“佐藤仓是……是谁?”松本太郎思前想后,却发现在自己所知道的画界大师里,压根就没有这个人。
“他是一位住在深山老林里的画师。”和尚睁开眼,缓缓将手放下,“有机会你可以去拜访一下他,相信在见过他之后,你会领悟绘画的真谛。”说着,和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他,只见上面用墨笔写着三个大字‘不兜山’。
“不兜山?不兜山在哪?”松本太郎眉头一皱。
“我只能告诉你这座山位于日本的最东边,至于具体位置,你得自己去探索。”和尚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一个礼后转身离去。
松本太郎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摇了摇头,将手中纸条撕毁,骂道,“什么破玩意,神神叨叨的,我才不稀罕!”
然而他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放不下,走在路上遇人便问“佐藤仓是谁?”虽说那个和尚不值一提,但他的话却像是在他心里投下一颗重磅炸弹,松本不能接受一个不知名的人画得比他还好,他可是大名鼎鼎的画师,一个人人都欣赏的天才,一个年轻有为且潜力无限的天才!怎么可能输给一个无名小卒?
愤怒像一场暴雨,席卷了整片天地,工作室内,躺在沙发上的松本太郎一边喝着酒,一边指着天花板大声辱骂,“混蛋!他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评价我的画!”
砰砰砰!
一阵敲门声过后,门外传来经纪人小田切的声音,“松本,画完成了没有?报社那边赶着要呢!”
“催什么催!让他们等着!大画家松本今天没那心情!”
“你确定要这么答复他们吗?”
松本太郎笑着将啤酒瓶摔在地上,“就这么跟他们说!”
“那你可别后悔啊。”
“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又不靠别人!”松本太郎抬起手,用拇指头怼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吼道:“我能走到今天,全凭自己的努力!”
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可到了第二天,当他那位“伯乐”媒体人拿着今日份的报纸摆在他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哟,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吉田嘉川敲了敲报纸上的头版标题‘天才の造假’,不屑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你能有今天的名气,全倚赖我!我能把你捧起来,当然也能把你砸了!”
“不!”松本太郎拍案而起,“我明明是靠自己的努力……”
“别傻了!你只是恰好赶上了山水画的低谷,福田大师也拜托过我,说山水画需要一个契机来重振。”吉田嘉川瞥了一眼松本太郎,蔑笑道:“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找个噱头来炒作一下,让山水画重回大众的视野。”
“然后你就找到了我?”松本太郎身子一颤,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坐倒在沙发上。
“你搞清楚,不是我找的你,只是刚好遇到你,这个噱头的主人翁不管换做谁,都能出名。”
“所以说你根本不是因为才华看上我的?”
“才华?”吉田嘉川一声冷笑,“你的水平如何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你可以控制媒体,但控制不了大众,昨天的画展你也看到了,他们都非常喜欢我的画……”
“你信他们?他们可是最容易被媒体左右的人,你听说过‘从众效应’这个词吗?”
“这一切都是骗局?只为抬高山水画的价值?”松本太郎垂下头,慢慢握紧拳头,“而其实我的画并没有那么好?”
“你本来可以一直装下去,只怪你自己太膨胀,膨胀到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
“那个和尚也是你们找的?”
“你在说什么?什么和尚?你疯了吗?”
“滚!”就在这时,松本太郎愤然起身,一拳砸在吉田嘉川的脸上,“你们都给我滚!”
吉田嘉川向后退了几步,重新站稳,摸着自己渗血的嘴角,怒道:“你完了!你彻底完了,我本来还想再给你一次机会,既然你这么做,这辈子都别想再起来了!”说着,他踉跄着后退,转身甩门而去。
砰!
空荡荡的工作室内,关门声像单曲循环的音乐在松本太郎脑海中挥之不去,“我那五年的努力都白费了吗?”他抱着自己的身体不停颤抖,直到夜色染黑了他眼前的窗,他才从膝盖缝中抬起头来,猛然道:“不,我要去见佐藤仓,如果他真那么厉害,说不定能拯救我!”
第二天,天还没亮,松本太郎便驱车赶往日本的最东边去寻找不兜山,而吉田嘉川也履行了他的承诺,在媒体上大肆宣扬他的劣迹,都说控制媒体的人能控制舆论,他确实做到了,昨天大家还对他的画赞赏有加,而今天,他的画作就从艺术馆里撤下,变成一文不值的垃圾。
这些都无所谓,大不了他退出艺术界就是了,他画画只为赚钱,而这几年他也赚到了不少钱,名声没了可以再赚,但自信心没了可就真完了,说到底,他还是对自己付出的努力念念不忘。
车一路兜兜转转,最后在一座看似荒芜的山前停了下来。眼前的山很高,高耸的山峰直插云霄,一条光秃秃的碎石小路从山底盘旋而上,消失在一片树林之中。松本太郎本不想下车,但见四周没有其他路,只好选择步行上山。
这座山并没有看起来的那般荒芜,越往里头走,景色越是奇幻。每往上走一段,就感觉季节在变换,属于每个季节的不同植物交织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小路边的溪流跟着松本一路向上,形态从最初的流动慢慢转向凝结,如果说这座山的高度是按照四季来判断,那身处冬季的他此刻已是在山的顶端。
四周白茫一片,抬眼望不着边。
“这什么鬼地方……冷死我了!”松本抱紧自己,用目光在雪地里搜寻着属于人的痕迹,最后,他在一棵针叶树旁找到了一个山洞。
山洞很大,里头有一张石桌和一张石床,床上摆着皮毛,桌上散落着几张宣纸和几只毛笔,松本随手拿起一张宣纸,仅仅是瞥了一眼,就立刻被纸上的画给镇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山水画,画中那用墨笔勾勒出的山峰,仿佛就矗立在他面前,云朵自他头顶飘过,溪水在他脚边流淌,他所能见到的一切事物,都活灵活现地展示在他眼前。
这一刻,他忽然十分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能画出眼前这样一幅栩栩如生的画。
答案,就在他身后。
哐当。
松本回过头,只见一位蓬头垢面的邋遢男子披着兽皮,拄着木拐站在洞口。他千想万想,没想到佐藤仓竟是一位盲人。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那和尚对于自己画作的评价。
有些人看得见,却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世界。有些人看不见,却比大多数看得见的人更清楚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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