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月,春风吹上绿堤,柳树冒出了嫩黄的芽尖儿。
窈娘醒来的时候,听得窗前有些“啾啾”之声,昨夜睡得迟了,半掩的窗牖也忘了合上。
好在天气渐渐暖了,倒也不觉得如何冷。
窈娘披件衣服,随手拿起一支木簪子将一头青丝松松绾住,便出得门去,寻那“啾啾”之声的所在。
天刚刚亮起来,早晨的空气清新,还有一点春寒的意味,院子里那株桃花却也已经结出花苞。
“啾啾”、“啾啾”。
窈娘抬头看去,却见檐下一只旧燕巢里,不知何时竟有了两三张嫩黄的小嘴。
那两只大燕子大概是出去觅食了,留下嗷嗷待哺的小燕,不知人间疾苦似的,欢声叫着春天。
三哥去从军已经两年,其间传过一回信来,只说到了燕北,一切都好。
燕北苦寒之地,不知这“一切都好”却是怎生个好法。
那株桃花,还是窈娘和三哥一起种下的,种下那日三哥说:“等这树长大了,我就来娶你。”
那一年,三哥八岁,窈娘五岁,她还不知“娶”是什么意思,只懵懵懂懂地想着三哥说的,总是对的。
于是重重地点了头。
如今这桃树已经长大,那个说娶她的人,却为了赚点银钱好来娶她,去从了军。
临走他握一握她的肩膀,也没说“等我”,只是那双眼,似有千言万语,在之后的日日夜夜,常常于窈娘的梦里重现。
窈娘叹一口气,天空淡蓝疏远,两只大燕子远远地斜剪着过来,只听得那“啾啾”之声,变得越发热烈。
芒种一过,下了好几场大雨,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田间几成泽国。
窈娘担心檐下的燕巢经不起这样的风雨,时时开了门来看。
那几只小燕子长大了不少,每日随着父母出去飞得畅快。
黄昏归巢之时几只燕子盘旋来去,玩耍嬉闹,倒让这冷清小院平添几分生气。
桃花开了两旬,也就纷纷谢了。
现在早已绿树浓荫,七八月的时候大概会有桃子吃。
这桃子不大,味道却十分甘甜,窈娘一人吃不完,常等果子熟了自然落下,分送邻人。
也有那调皮的孩童垂涎桃子的香甜,等不及窈娘送,跑来偷摘。
窈娘只作不知。
大雨落在门前池塘,腾起一阵阵白烟也似的水幕,不知燕北是不是有这雨,这燕,这夏。
再过几日就是寒露,山上的枫树也渐渐露出一些红色。
那几只小燕早已长成大燕,对窈娘毫不害怕,有时还停在她窗口,看着她织布。
天气渐凉,燕子们似乎有些躁动。
窈娘想,大概也到它们要去找个地方过冬的时候了。
“燕鸿远,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
遥远的燕北想必早已是雪大如席的光景,邻村和三哥一起去从军的人,前几日传来了死讯,说是连打了几场大仗,死伤无数。
窈娘悄悄儿地去那家看了,只见门前挂着白幡,门里传出悲声,村长叹着气,站在门口抹眼泪,连连说多好的娃儿,连尸首也没能找到,只带回来一个消息,和三五两抚恤钱。
窈娘想去问问三哥的消息,却站在那里不敢进去,只觉秋风呜咽,吹得她连身带心,都凉透了。
回去窈娘就生了病,高烧不退,隔壁王婶过来照顾她,听得她梦里总说胡话,隐隐约约叫着“三哥,三哥”,王婶恻然,却也无法。
这人哪,命如草芥,全由不得自己。
几日下来,烧烧退退,窈娘人瘦了一大圈,那日总算是彻底退了烧,窈娘睁开眼,静静地开始流泪,王婶慌忙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不肯说。
再过得几日,窈娘总算能自己起身了,王婶拿来些清粥小菜,又送了一些新收的棉花,说窈娘的被子太薄,让她絮厚一点,窈娘吃不下,摸着雪白的棉花,不声不响地给三哥做了身冬衣。
新棉絮的冬衣,又软又暖,窈娘却不知叫谁带给三哥,她有些惆怅地看着空荡荡的燕巢,连燕子都去了南方,谁又能替她去燕北看一看,那个人是不是安好。
除夕之前下了几场大雪,窈娘去山上土地庙里上了供,拜了许久。山上清冷,万木萧索,大雪盖住了一切,天地间仿佛只剩窈娘一个,在白茫茫雪地里留下一串单薄、蹒跚的脚印。
王婶端了饺子来,还送了新剪的窗花,是双飞燕的图案,窈娘谢了,认真地贴在窗上。吃饺子的时候,远远地听见谁家放着爆竹,窈娘站起来,默默地把那件新冬衣仔细地收进了箱子。
惊蛰再来的时候,桃花早已开了灼灼一树,今年桃花开得早,仿似一片红云,迫不及待地带来了春天的消息,那几只燕子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旧燕巢已经住不下,在旁边垒了个新燕巢。
春回大地,万物更新。近半年来,窈娘已经不大梦见三哥了。偶尔她想起小时候那些片断,历历如昨,三哥的脸,却越来越模糊。
这日窈娘卖了几匹新织的布,换了一些米面油盐,快走至家门时,远远便听见院子里燕子吱吱喳喳叫成一片,窈娘失笑,抬头望去。
却见院门半开,一个高挑瘦削的背影正慢慢转过身来。
窈娘手中的米面砰然落地。
揭开新娘盖头的时候,窈娘眼里都是泪花,三哥还是笑容憨憨,抖着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摸了只银簪出来,窈娘接过一看,很质朴的簪子,尾巴上刻着一对双飞燕,许是被人摩挲过很多次,簪子又光又亮。窈娘捧着这簪子,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隔着泪光她微笑地看着三哥:“给我戴上吧。”
窈娘醒来的时候,听得窗前有些“啾啾”之声,她看一眼身边的男人,还在沉睡,窈娘不声不响地爬起来,拿起那根银簪插在发髻上,走了出去。
一夜春风,吹落一地桃花瓣,新燕巢里又是几张嫩黄的小嘴,欢快地叫破另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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