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疑惑不解,只听魏贤宾说道:“我乃兵部侍郎斛斯政是也。”
丛万盅略一拱手,微微哂笑道:“原来是斛斯侍郎,久闻大名!不知此行隐瞒姓名所为何事,当下坦诚相告又有何指教?”
斛斯政笑道:“今日我等同仇敌忾,自是不必再相瞒。”向众人看上一圈,含笑致意,“各位俱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如今天下纷纭,人心思变,正是我辈施展抱负,建功立事的好机会。贤德之人登高振臂,有识之士攘袖奔从!诸位何不也投身明主,一试身手?改天换地,博个功名富贵,岂不快哉!”
迟青铜心中暗想:早听过兵部有个斛斯侍郎,惊才风逸,颇受皇帝赏识,原来是他,果然气度不凡,却想不到竟心有异志!当下冷笑道:“斛斯侍郎,你要造反么?”
斛斯政微笑道:“我德能不足怎会服众?如今却有一人,崧生岳降,天命有归,乃是任贤使能的明主,各位何不投奔于他,共创大业!”
迟青铜心中一惊,问道:“不知所说何人?”
“就是礼部尚书、楚国公杨玄感!如今已在黎阳起事,今日只怕已取了东都。”
丛万盅笑道:“杨素、杨玄感父子两代世受国恩,位极人臣,他为何要造反?斛斯侍郎,你是在说笑吧?”
斛斯政道:“当今皇帝疑心太重,老杨公在世时就饱受猜忌,小杨公名显天下,朝中文武又多是家中部将故旧,深为天子忌惮。如今朝纲紊乱、民不聊生,小杨公高举义旗也是顺天应人、为民除暴!”
丛万盅道:“他是自己想当皇帝了吧!”
斛斯政“呵呵”笑道:“丛校尉,你们齐王虽是至亲骨肉,如今皇帝对他也是渐失恩宠,多所顾忌,恐怕他整日也是心怀危惧、内不自安吧?说不定也想着如何造反哩!”
丛万盅默然不语,若有所悟。
斛斯政不再理他,转头向迟青铜道:“迟将军,你乃是王佐之才,韩信一样的大人物,功成名立如发蒙振落,裂土封侯更是易如反掌!大丈夫心包宇宙、志在四海,何必屈身于江都,做那小小的鹰击郎将!”
迟青铜叹道:“草莽朝堂皆怀二心,看来是天不佑大隋!”
斛斯政看了一眼王薄,笑道:“王壮士虽是绿林豪杰,却与小杨公同心同德,一样是吊民伐罪、以解倒悬。若不是他中毒晕倒,我还要好好与他攀谈一番,他十几万兵马若能归附小杨公,二人联手何愁大事不成。”
近月笑道:“斛斯侍郎,他性子粗野,极是看你不入眼,只怕与他联手只会是你一厢情愿。”
斛斯政摇头道:“我们不打不相识,好男儿心胸广大,小小龃龉怎会介怀!他归附了可以名正言顺,脱了草寇的帽子,何乐而不为?”
近月道:“只冲这一句话,他就能与你反目。侍郎公,他们一个有兵,一个有谋,你都刮目相看,像我这样一无可取,又不是好男儿,你是不是就瞧不起,要白眼相对了?”
斛斯政笑道:“姑娘说笑了!你和萧君武艺高强,我欢迎还来不及,怎会如此失礼!”
近月转身向萧随笑道:“萧兄,他要拉你去造反打皇帝,你怕不怕?”
萧随知道近月是故意耍笑,顺口说道:“怕倒是不怕,只是我懒散惯了,喜欢到处游荡,到时候被抓了逃兵,杀头掉脑袋可实在是不好玩!不过,贤弟你要扯起旗来,我却第一个去投奔。”
近月喜不自胜,笑道:“我若得了天下做皇帝,便重重加封你,叫你做我的萧皇……”说至此处脸上飞红,“后”字便没有出口,“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如何?”
萧随笑道:“我拼了性命去追随你,你却如此吝啬,还舍不得个‘典身王’‘卖命侯’给我来当么?”
近月笑得乐不可支,说道:“哪有异姓封王的道理,顶多叫你做个‘归国公’来玩,可是世袭罔替!”
丛万盅哈哈大笑,说道:“姑娘,杨玄感的楚国公就是袭的他父亲的爵位,他若听了定会说你出言讽刺,斛斯侍郎心里想来也会不满。”
斛斯政见他们说笑,言语中对自己毫不在意,心中不悦,说道:“天下若是真如两位说的如此轻松易得可就好了!”
萧随说道:“斛斯侍郎,我们并无恶意,你又何必当真!不知杨尚书起事,究竟如何打算?”
斛斯政道:“此次征高丽,小杨公受命督运粮草,他借故迟迟不发,便是要叫出征大军陷于饥馁之中。劳师远征,粮草不济,不战自乱!如此一着,大事就成功一半。”
迟青铜不以为然,摇一摇头,说道:“这算不得什么。运筹帷幄方能决胜千里,不知杨尚书将以何计取天下?”
斛斯政道:“小杨公立志扫除社稷,自有飞鸿羽翼、负鼎之臣!别的不说,有一位家中四世三公的李密李法主,文武全才,谋略过人,与小杨公是刎颈之交,迟将军可曾听过?”
“可是牛角挂书,做过左亲卫府大都督、东宫千牛备身的李密?”
斛斯政喜道:“正是此人!”
丛万盅问道:“迟将军,你也知道他?”
迟青铜道:“不错,早有耳闻。听说当年他发奋攻读,连去缑山向国子助教包恺拜师求学的路上都手不释卷。他坐在黄牛背上,将一卷《汉书》挂于牛角,一手持缰绳,一手翻看诵读,刻苦如此迟某自愧不如!”
斛斯政道:“当时在路上恰好遇见老杨公,催马追上问他是何处书生如此耽学,他说自己在读《项羽传》。老杨公见他识度不凡便叫自己的几个儿子引为榜样,小杨公这才与他相识,结为生死之交。”
近月道:“这个人倒是有趣。”
房善佑忽然说道:“这人如此出奇,莫非民间童谣要应验在他身上?”
近月兴致盎然,问道:“房老客,你都知道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房善佑道:“尽是些谶语歌谣四处传唱,我在东都可听了不少!什么‘杨花落,李花开。桃李子,有天下’,什么‘扫尽杨花落,天子季无头’,不都说的是一个‘李’字?”说至此处故作神秘,沉声说道:“人人都说将来姓李的要坐天下,莫不是此人?”
丛万盅讥笑道:“荒唐!天下姓李的不计其数,为何偏偏应在他头上?”
迟青铜叹了一口气,说道:“谶纬之说虽是虚无缥缈,却也不能说毫无天意民心。不管应在谁头上,总免不了刀兵纷乱。”
斛斯政笑道:“无论如何,这皇帝的宝座要换人了,各位还有什么好犹疑?”
萧随问道:“杨玄感以李密为谋主么?不知他会有什么妙计?”
斛斯政道:“起事前,小杨公问计于李法主,他屈指献奇谋,共有上中下三策。”
迟青铜眼中一亮,说道:“愿闻其详。”
斛斯政道:“李法主先屈一指,说道,天子出征,远在辽外,就是距幽州也有千里之遥,南面有巨海,北面有强胡,中间夹道细如羊肠,极为艰危。若是出其不意,驱兵入蓟,占据临渝关,便是扼住咽喉险要。征辽大军归路断绝,旬月之间便会资粮耗尽不战自溃,那时再举麾招降,定会尽数来归。然后传檄而南,天下可定,此为上策。”
迟青铜道:“这也是一记险着,须得猛将奇兵才会出奇制胜。听说杨玄感骁勇善战,或许能抢占险关。”
斛斯政微笑道:“李法主又屈一指,说道,关中之地四面都有要塞屏障,是天府之国。若是率众鼓行而西,经城不攻,直取长安,招纳豪杰,抚慰士民,则可以雄踞关中,割据一方。天子从高丽回兵已是为时晚矣,他襟带既失,不过苟延残喘,我们尽可以徐徐图之,何愁天下不入囊中,此为中策。”
迟青铜听得额头冷汗岑岑,说道:“李密果然是厉害人物!这中策在迟某看来实为上策。”
斛斯政问道:“迟将军为何如此说?”
迟青铜道:“关中向来是龙兴之地,物阜民丰、地势奇绝,进可攻退可守。若能盘踞此地,休养生息以待天时,等群雄逐鹿力尽精疲,再扫荡中原岂不只是翻掌覆手之劳么?”
斛斯政拍手赞道:“迟将军一席话令人顿开茅塞,可惜小杨公以上策为下策,以下策为上策,用了李法主所言的下策。”
萧随笑道:“想来那下策就是进取东都喽?”
“不错。李法主屈第三指说,挑选精锐士卒,昼夜兼程袭取东都,可以号令四方。只怕东都早接奏报事先防备,若是久攻不下,天下之兵四面而至,后果不堪设想,故此为下策。”
丛万盅道:“言之有理,杨玄感为何要选这条下策呢?”
斛斯政道:“他却是自有道理,他说随军百官,家眷都在东都,东都一失,其心必乱,可以为我所用。暴隋丧其腹心,虽手足俱至又何惧之有!”
迟青铜脸上笑容微现,说道:“依我看,杨玄感身死名裂不远矣!”
斛斯政惊道:“何出此言?”
迟青铜笑道:“杨玄感起兵黎阳,虽是近在京畿,却立足不稳,难有根基,若是东都不能立克,只能四处游掠。东都有越王留守,西京有代王留守,两京互为应援,若是至尊从涿郡回兵,来护儿从东莱驰救,又有八方勤王之师,到那时杨玄感四面受敌,岂不是黄雀在网罗,狐兔困陷阱?不身死名裂更待何为!”
斛斯政沉思良久,说道:“以迟将军看来,小杨公此行并不能进占东都,此时定然围城不下?”
迟青铜道:“十之八九!”
“如此说来,这次举事断无成功之理?”
迟青铜颔首不语。
“无解么?”
“无解!”
斛斯政眼中光芒大盛,傲然笑道:“斛斯某却有扭转乾坤之术!”
众人听他们方才所言也都暗暗思索:杨玄感仓促起事于京畿腹地,既无干练之兵,也无惯战之将,领蚁附之民围洛阳于城下,不日将四面受敌,若是自己又当如何脱困?一时间却想不出好主意。见斛斯政似有胜券在握,脸上神色狂傲俱都心中惊奇。
迟青铜脸色一变,猜到了他的心思,口中冷冷地问道:“斛斯侍郎,原来你千方百计要去高丽便是为的这个!”
斛斯政笑道:“我也有救难三策,此时便屈指数来,叫众位指教!”
近月笑道:“你是要跟李密斗气么?都说文人相轻,你们这些做武将的原来也互不服气。”
斛斯政道:“我们共同辅佐小杨公,只知道竭忠尽智,哪有心思互相嫉妒,姑娘未免太小瞧人了!”
近月笑道:“如此说来,失敬失敬!”
斛斯政以手拨指,将左手大指屈下,说道:“我这第一策么,便是叫来护儿大军无法回救。我在东莱已叫人放出风去,就说来护儿按兵不发是早有僭越之心,要造反打回东都。”
房善佑奇道:“诬人造反哪有当人面说的,直接叫人给皇帝进谗言岂不更好?”
丛万盅道:“他这本就是故意说给来护儿听的,好叫他为了自证清白早日出海高丽。至尊猜忌心重,来护儿听了风言风语心中害怕哪还敢回兵救东都?”
斛斯政微笑道:“正是!”
房善佑顿时笑容可掬,赞道:“阁老果然妙计!”
迟青铜却摇一摇头,低声道:“来护儿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岂会轻易上当?”他对来护儿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不知道是什么脾气秉性,心中自是拿捏不准。
斛斯政洋洋得意,又扳下一指,说道:“第二策便是赶赴高丽,叫高丽国王以逸待劳,灭来护儿于山城海池之下。实不相瞒,我怀中所揣星图实为来护儿的行军图!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来护儿两眼空空,他的一举一动却尽在高丽掌握,此一去管叫他片甲不回。”
众人听得胆战心惊,成千上万的无辜性命已成砧板鱼肉,即将葬身大海却茫然不知,一步步踏入别人划定的死地,想至此处不由得耸然动容。
斛斯政在左手中指上轻巧地一弹,屈下第三指,说道:“这第三策么——诸位可猜上一猜!”说着眼光闪闪,向众人脸上一扫,悠然而笑。
近月笑道:“来护儿被你算计了,接下来定是打皇帝的主意。我倒有个好办法,天子昏庸,何不找巫觋向天焚表,叫天子阿爷派天兵天将下凡,自然无人能敌,一战成功!”
斛斯政不怒反笑道:“哈哈!天兵如何能借来?姑娘你纵是博学多知,恐怕也束手无策吧!”
近月道:“鬼兵能借,天兵为何不能?兵者诡道,事在人为!”
萧随笑道:“贤弟,鬼兵又如何借法?”
迟青铜想起一事,微笑道:“近月姑娘所言不虚,王凝之不就借鬼兵抵御反兵么?”
丛万盅不解,问道:“不知二位所说何事,世上竟真有驱魂驭鬼之法?”
迟青铜道:“世间事纷繁莫测,是否真有鬼魂谁都不能断定,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咱们又是习武之人,不断言其必无,不轻信其必有,也就是了。”
房善佑笑道:“借鬼兵御敌?这倒新奇得很,迟将军可否说来听听?”
迟青铜道:“那还是晋时的故事,会稽王司马道子的世子司马元显为人苛刻,性好杀戮,激起三吴民变。为首的孙恩率众攻陷上虞,接着挥兵直指会稽。当时,王凝之是会稽内史,听说以后,既不出兵也不设防,反倒不理政事,退居私邸闭门谢客。”
萧随道:“只知道有王羲之、王献之书法天下第一,这个王凝之莫非也是他们一家的?”
近月笑道:“萧兄,这个王凝之便是王羲之的次子、王献之的二兄,不过是没有他父与弟名气大而已。”
斛斯政赞道:“王氏诸子于书法一道各有所长,献之善草书、凝之工草隶、徽之善正草、操之善正行、焕之善行草,可谓满庭奇秀、海内无双!”
近月问道:“不止于此,侍郎公可知,当今世上第一的书法大家智永禅师也是王氏后裔?”
斛斯政微笑道:“倒是知道此事。智永本名王法极,是王右军七世孙,连当今皇帝都说他的笔法‘得右军肉’,颇有乃祖风范。”
丛万盅叹道:“看来世上书法都被他们一家霸住了!连写字的本事都父子相传。”
近月道:“不能这么说,王羲之染池成墨才有入木三分,智永退笔成冢才有铁门限笔,盛名之后尽是苦功。”
萧随、丛万盅对“染池成墨”“入木三分”略知一二,对“退笔成冢”“铁门限笔”却不知所云。近月所说乃是智永练笔用功,用废退下的笔头多至掩埋成冢,才有后日成就。登门求书之人踏破了寺中门槛,智永只得以铁包之,世人称之为“铁门限”,其书法也被称为“铁门限笔”,名噪天下。迟青铜、房善佑也是闻所未闻,只有斛斯政含笑不语。
房善佑道:“书法笔法枯燥无味,迟将军还是说鬼兵之事吧!”
迟青铜又道:“反兵将至,官署之人心急如焚,军情紧急实在不能拖延,便闯至王凝之府中。询问才知,王凝之每日将自己关在道室之内,不知所为。官署之人伏在道室之外偷窥,见王凝之正稽颡跪咒,双手指麾空中,若有分派。官署之人惊奇莫名,怎奈贼情如火耽误不得,不得已叩门而入,请王凝之出兵讨伐孙恩。王凝之却说,他连日作法,已请得大道尊神出兵,各处津要自有数万鬼卒把守,区区孙恩乌合之众,岂能随便出入!”
斛斯政哂笑道:“迟将军,你也是带兵之人,你相信这鬼兵之说么?”
迟青铜道:“我自是不信。鬼兵未见,王凝之却落了个城破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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