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欹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宋∙柳永《婆罗门令∙双调》
昨夜里,是和衣胡乱睡下的,今夜里,还是胡乱和衣睡下的。她夜半醒来,并没有完全清醒,懵懵然、惘惘然,怔忡地喃喃自语。
向来是伶俐齐整的呢,怎么竟然这样粗疏潦草起来了?她有些下意识地难为情,接着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昨夜在外面喝酒,回来晚了。醉意醺然地倒头就睡,所以顾不上梳洗更衣。
即便是伴随酒意,也只睡到半夜就醒了。到底是被什么“惊起”?她自设一问,让词境陡然多了些耐人寻味的表情,却没有马上给出答案。她并非刻意对什么人倾诉什么,也并不指望要什么人知道什么,语气淡然平静,其间挟带的言外之意,也只是淡淡地:和衣睡倒,其实是因为那人不在身边,伶俐齐整与否他又看不见,于是懒得费事了。扶醉晚归,肯定不止昨夜今宵,否则孤单寂寥日复一日,要怎么打发?!中宵惊梦,也必然不止一回两回,否则寸心万绪的堆积,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霜天冷,风细细”,这几个字像是由京二胡的弦索间跳脱而出,音色清亮而余响幽长。秋深了呢,窗外透进来的丝丝寒意,摇曳起烛光明明灭灭的冷清。她很努力地想再回到梦境里去,可偏偏翻来覆去都捂不住暖意。床太空太大,把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也还是只能懊恼地醒着。
“云雨梦、任欹枕难继。”这一句对上片的补充叙说直截了当:是梦见了他才惊醒的。在梦里,她与他并非吟诗作画、赏花弄月,而是同衾共枕,为云为雨。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有血有肉有本能,在万籁俱寂的秋夜里,她更毋须戴着面具,毋须矫情。想他就是想他了,这种思念里不仅有情,还有欲。
描画闺中相思情态的诗句词章俯拾皆是,柳永的旖旎香艳尤其突出。没有温飞卿铺陈出来的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不是韦端己隐忍不发的“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柳三变的描摹充满饮食男女的直白大胆:“怎得伊来,重谐云雨,再整馀香被”(《十二时》);“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先睡”(《斗百花∙其三》);“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浪淘沙令∙其三》);“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後敢更无端” (《锦堂春》)……
没有镂金错彩、精雅华贵的氛围渲染,也不用深蕴隐约、欲语还休的顾左右而言他,柳三变直指真实人物活生生的男欢女爱,而非被理想化了的形象或观念性的象征。他敏锐地抓住人物心里流程或日常生活场景的一个断面,用字句浅近的俗语写俗人俗事俗情,直追敦煌风月词的具象化,具型化,不遮不掩,鲜明泼辣。
评家因此多贬斥柳永情词“格调不高”。然而有欲或许未必有情,一旦有情,且这份情若不是重帘深处难以捕捉的虚无或缥缈的精神寄托,则必定有欲。何况柳永也从未在本能的自然属性上放纵笔墨,总是心念一动便嘎然而止。如这阕词中,她追梦不成之后,紧接着生出相知而不得相守的感慨,其实基于对感情温婉的坚持与单纯的信任。于是相思情状得到更朴实平常的呈现,又不失工致细腻的艺术风范,其旖旎香艳之处,又不是市井俚俗赤裸裸的放纵可堪比拟。读来恰如把玩一副只涂过薄薄一层清漆的小小根雕,天然实在的轻巧玲珑,又不见多余的根须和泥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