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的老板，他过世了。
因为延迟退休了几个月，走的时候退休还不到两年。
我从来到这个单位，过完实习期，就在办公室工作，我的职位是公司综合和文秘，但在一些“老单位”里，我其实大概应该被称作文书，我不写大材料，我觉得我也不能被称作秘书吧。
我一直在他身边工作，跟他相关的就是给他送文件，有报纸我就送到他房间，有客人来了就倒水，诸如此类的杂事。他有时候会打内线电话给我，他说“来吧”，“给我拿个东西”，他的声音很低也很谦和，你在电话的另一头会听到他在微笑。
他跟我的父亲是同年的人，这个单位，就是他作为一把手从无到有拉起来的，那时候他都50多岁了。
老板不帅，精干黑瘦的，早些年的时候，他会戴顶很黑的假发，到后来也不戴了，寸头灰白浓密，戴着眼镜，他站的总不是那么直微微的含着胸，挂着很谦和的笑，声音不高，跟谁说话都很客气，也没有一点领导气派。
除非一些正式场合有着装要求，他跟一般老干部一样喜欢穿宽松的衣服，夏天是软料短袖衬衫，冬天穿暗色的棉夹克，拿着个已经不挺括了的老式公文包，有时候他不让司机接送，下了班自己坐公交或步行，有时候同事会在公交车上碰见他，有时候会在路上碰见他。
听单位同事说有次下班碰见他也在公交站等车，他很客气的跟大家打招呼，然后就上公交了，同事目送他上车刷卡，车一开他摇晃着一手拿包，一手抓着扶手，同事有点担心说这公交上有人能给老板让座么……
办公室挨着他房间很近，都是年轻人嘻嘻哈哈的，隔音又不好，他一般上班从来不关房间门，也没人想着会吵到他。有次有人来拜访，我们屋里的还是照说照笑，声音传到他房间，主任批评我们，老板说没事儿没事儿，拜访的客人也笑了说老板舍不得批评年轻人，老板说：嗨，隔辈儿亲。
我去系统内其他单位办事儿，发现别的单位都没我们这么轻松的环境，但有次别的单位办公室竟然笑话我：听说你们办公室热闹的跟个幼儿园似的。
有人问我老板发过火吗？我说没印象。
他没对着办公室发过火，哪怕有时候事情办的我们自己都自责了，他也只说没事儿没事儿。
他发火像是个传说一样，我没见过他在房间里大声吵过谁。印象就有一次，什么事儿我不知道，几个干部跟他进去，我准备跑去倒水，到门口就听他气的摔了文件，动静不小，见我过来他摆摆手，自己转手赶快把门关上了。但这些干部又出去的时候，脸上是无奈惭愧但被理解的踏实的样子。
当时快下班了，我探头缩脑的去看，他虽然没笑，但是起身平静的跟我说没事儿，我走了，都早点下班吧。老板平时不吸烟，但是那天，屋里烟味特别大，接待的小桌子上都是烟蒂，他起身的时候，我看他手边也有个烟灰缸，半支烟还没完全熄灭。
上了十年班，换了五个主任，好几拨同事，有的主任不待见我，有的同事我也处不好。但来来去去，我一直没动，按资排辈的晋级，关系好的同事笑我说流水的办公室铁打的我。
我想虽然在领导跟前，但就我这脾气这么处事儿，总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感觉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了，也就这样吧。
我现在也不明白留我这样不懂事儿的在办公室，真不知道老板怎么想的。
特别刚上班的时候，单位是新单位，办公室都是年轻人，我的那块工作琐碎需要协调的地方还多，但我又偏是个粗心又不懂圆滑的，不会讨巧跟谁还都不咸不淡，自然主任和同事都不会待见我，天天上班都跟上坟去一样，有次前脚挨了吵，后脚去给老板送文件，他笑了说别紧张，还学着舒展了一下肩膀，我才发现我的肩膀是锁紧着的。
可现在回想起来他的样子，大部分时间，肩膀都是紧锁着，绷着浑身的劲在办公桌前边看文件边想事儿。
平时里，他没啥讲究，特别好“伺候”。我这个小秘书除了来人让我倒倒水，每天给他拿个报纸就行。刚开始我去送报纸看他屋里有人就不敢进去，在门口等着，他看见笑了就说有人没关系下回直接进来放下出去就行，不用在门口站着。
他不太爱用电脑打字，所以他有时候给我打个电话说，“来吧”，我就过去他办公室，他会坐在他房间会客的小圆桌边，拿着文件用笔改着说着，让我坐在他的班台上打字，只要有领导进来汇报工作，看见我在他的位置上坐着打电脑，我都觉得特别尴尬，我就赶快站起来打字，他就笑了说没事儿坐吧坐吧。
我是师范类大学毕业的，毕业了应该是当老师的，但是当时老家招教考试竞争太激烈，没编制的老师待遇又差，正好这边招人，我就离开老家，来到这上班了。
刚上班的时候，有次过年年底发绩效，工资也提了，我去给老板送报纸，老板正好端着杯子站哪儿喝水，估计看出我欢喜就问，你现在跟你当老师的同学比谁工资高？我说当然我的高啊，谢谢老板。老板说那行那行，笑的也很开心。
后来我才知道老板也是师范大学毕业的，77年还是78年刚恢复高考时候的大学生。我猜他是不是也会和那些当了老师的同学沟通，暗暗的比较，谁的道路走的更好。
老板快退休的那一年，我在当时主任手下一直不太顺，无论怎么周全提醒主任，只要出了纰漏都要我背锅。单位有按惯例下派挂职的安排，办公室就我一个人符合条件，主任估计也不想留我就让我报名，我乐不得的就报了。
按规定动作，老板是会找下派人员谈话的。老板找我谈话很官方，跟我说下去会遇到的困难，没有一点偏向的样子，我回答的也很官方，困难我不怕，但一定要下去，其实我心里有点孩子气的不舒服：我在您老人家身边工作十年了，就干端茶倒水的杂事儿了，不下去怎么进步！
后来，下派的人员的通知下了，有我，但跟我同批下去的人都走了的时候，我的事还悬而未决，心情特别不好。可我并不敢跟老板提，这个不敢，也是不舍得，还有赌气。我像往常一样，甚至比以往更认真仔细，我怕这个时候这点事也做不好，让老板要退休了还操心，更怕我自己丢了颜面，工作了十年的人竟然还是这么的没成色。
老板正式退休了，然后，我也下去挂职锻炼，是新老板安排的，去的是最好的分支机构。
其实当时我心里并不太开心，因为我总想不明白为啥他不想让我下去，我执拗的要这次下派的机会，他会不会也不开心。
半年后的夏天，我在的机构部门因为工作要找老板签字，老板要求约到单位附近的一家商店里，那儿有卡座，正职先过去，让我准备文件稍后拿过去。
好久没见到老板了，但他看上去很精神，和上班的时候一样，但是神态很轻松，这让我觉得亲切又开心。当时老板已经和我的正职在说话。放下文件，见他们大概忘了买水，我赶快买了三种饮料，让老板挑，我以为他会喝矿泉水，但是他挑甜果汁，他看着我喝了一口，很高兴，我也高兴，他问我现在主要干嘛，我告诉他我现在干嘛，我说能有机会在他身边工作是很大的福气，他笑笑也高兴。正职说的多，我坐在老板旁边听。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边我觉得自己又是个打打文件，倒倒水，不必发言的小姑娘了，但这种感觉是如此平静而温暖，这种久违的感觉让我很没出息的觉得，“面子”、“进步”什么的都不重要。
挂职的期间，在地市的业务条线上，学到的， 见到的都很多，也有很多不顺，有时候，我觉得我让以前的工作氛围，让老板惯坏了，虽然工作了十年，可是还不谙世事。
老板走的很突然，有人说几个月前就听说他生病了，可我没能知道件事，他去世的时候，我大概听说了，但没有讣告，去吊唁通知的也是各部门领导，我陷在没资格去吊唁的难过中，跟关系不错的同事打听，大家很局促说：我们没资格去吧。可事后有人说，大概就是办公室主任新换因为过于忙乱，又没经验，忘了在单位贴讣告。
就这样，我没能去送他，没能好好的道个别。
而这种遗憾和悔恨让我在每一次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说起来的时候，想起来的时候，哭到说不出话。
不仅仅是没有送别他，更多的是，以前我以为老板，只是我的老板，可他走了，我想起刚上班时的主任告诉我“领导也是人”，我一直记得可一直不懂。
我只觉得我的老板是领导，他握着权柄，作为他身边的人，我不应该借着去做工作之外的接触，有巴结领导的嫌疑。
但我没去想过他背着多么沉重的责任，他肩膀总是紧紧的，绷着全身的力气，50多岁的时候拉起了这个单位，他跟我父亲同年，比我父亲还要小好几个月，可他看上去更苍老干瘦，他其实很累吧。
从来这个公司，他就已经是个老干部的样子了。但我见过他毕业证上年轻时候的照片，有点像电视剧《大江大河》里的宋运辉，架着黑框眼镜，朴实但很精神。
从一个时期到另一个时期，单位的、系统的变革，领导的变化，从一般员工到一个大机构的一把手，他有过多少付出，多少为难，甚至委屈和勉强，这是一条上坡路，“人间正道是沧桑”，所有的上坡路都不会轻松，更何况还要带着那么多人，背负着他们的需求，引领着他们的前程。
他不喜欢接受媒体采访，谢绝个人宣传，他总对来调研或者拜访的人说，我们是个小单位。可谁都知道，我们单位在短短几年里就走在系统和行业的排头。
对于激烈的竞争，他说不跟风不斗气，走好自己的路。
对像我这样在他身边工作的人，他说的最多的话是，没事儿没事儿。
这十年里，我几乎每天见到他，比见到父母的次数要多的多。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父亲，是我在工作上的父亲，给我“工作”上的生命，给我“单位”这个家，他包容过我许多的无知和错处，让我有机会慢慢的成长，让我觉得总有依赖。
我觉得他是我的领导，但我不懂得“领导也是人”，我对我的老板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家的确切位置，他生病了，他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儿跟他告别。
我哭对家人着说，我再也不想让谁对我好了，因为我对谁都不好。我从来没有对这个朝夕相处了十年的人，这个包容了我十年的人好过，我甚至对他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生病了，我也没去跟他告别。他走了……
人生其实有的遗憾，因为“不知道好不好、对不对，应不应该，用不用”，就犹豫不决的，把那些想做，要做，应该做的事，先放放吧，然后，就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这种感觉会永远的压在心上，一次一次的让我落下泪来，因为怨不得别人，其实就是因为我自己。这种感觉，应该被称之为悔恨吧，后悔的是再也来不及，恨的是自己不济。
飘里有个桥段，思嘉的父亲去世时，一个老夫人不让思嘉去参加埋葬，说“你要记住，你只要没听见往棺材上盖土的声音，死去的 人对你说来还没有死。”
所以，既然没有缘分去送别您，那么我就当您没有走，我希望您看到那个小姑娘没有辜负您的包容，她会继承您在事业上的血脉。
以后再也不会这么犹豫不决，这么彷徨怯懦，要主动大胆，觉得对的就要做，应该承担的事情就担。
我要把事做好，把人做好，我会努力，坚定的走下去。
老板，您会知道的，对吗？
老板，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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