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麦
老爸曾是乡村名人。
他不但是乡人们公认的“秀才”，还有许多爱好：喜欢吹箫，喜欢拉二胡，喜欢画水彩画儿……
追忆婆子俺小萝莉时期，真如《海蒂》般生活在乡村版的美丽童话中——
春日午后的熏风里，年轻潇洒的老爸坐在小庭院的歪桃树下，阿炳一样阖着眼皮，摇头晃脑拉一曲《喜洋洋》。把半树桃花醉得满脸绯红，贵妃醉酒般翩跹在石上、砖上，他的腿上、臂上、鞋上……
夏夜，繁星漫天、月色如洗、碧波荡漾，斯文儒雅的老爸带我坐在河埠头的老磨盘上，吹一曲《梅花三弄》，惹得无数柳叶儿逐着涟漪往返观赏。小鱼儿在水里“吧嗒、吧嗒”吐泡鼓掌、老鱼儿激跃撒花造浪……
冬季，窗外素裹银装，小伙伴们喧嚣着打雪仗摘冰凌。我却下巴磕在八仙桌上，安静地看老爸一笔一笔涂抹出一个笑意盈盈的老寿星，一手驻杖，一手托只水汪汪的桃儿，从纸上走下来说：“小宝贝，吃吧。”我恍若梦中，摇摇头，揉揉眼：“我在仙境？”
过年了，老爸在红纸上写春联，在宣纸上画兰梅竹菊，岁寒四君子。他笔下五颜六色的花儿朵儿草儿里，蜂蝶蜻蜓蛐蛐纺织娘在忘情地捉迷藏。我的家，是一座美丽的大花园。
有一个爱好舞文弄墨的老爸，真让我幸福和骄傲！
光阴荏苒，岁月更迭，我从呆萌萝莉进化成辫子长长的小芳，老爸的人生也侵蚀了风霜。
他挂在雕花床壁上的二胡、洞箫，在无休止的“内战”中，被折成柴火棍，在灶堂的大火里“噼啪”作响，不知是屈辱的呜咽还是欲火焚身。旖旎的水彩，僵尸般丑陋冷硬，洁白的宣纸因蠹虫繁衍而泛黄。
老爸时任村里的会计。成日介和算盘钱币打交道。或许，应了那句“干一行，爱一行”的老话，老爸爱上了——钱。谁不爱钱呢？可钱往往矫情的跟真理一样，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
人活着，万事都离不开钱。
那些年，老爸的老妈我奶奶，月月吵着嚷着哭着甚至找来村干部跟儿子要赡养费。因为老爸是七兄妹中的老大，后面还有六个兄弟、妹妹分别在读大学、读高中、读初中，捎带脚我这个女儿也在读小学……咱家的几亩责任田，不是阿里巴巴的山洞，既没有宝藏也挖不出金子。
老爸终究是在世俗里打滚的凡夫俗子，“人皆嫌命窘，唯有见钱亲”。他挪用了公款……虽然没吃牢饭，但必须“吐出来”。由此，老爸彻底沦为钱的奴隶和苦力。他用单薄的身子为钱服了半辈子苦役——起早扛粮包、贪黑网鱼虾……一分一分地苦挣、一角一角地抠攒……终于，他的兄弟姐妹们、孩子都出息了，他不用再玩命地挣钱了，可却留下了玩命攒钱的“后遗症”。为此，他成了他宗族里的孤家寡人。但他毫不在乎，葛朗台一样，天天在攒钱数钱中过得心满意足、快快活活。
那一年，我单位集资分公寓房。一万一的资金款，公公只能偷偷给一半，凑上我们不多的积蓄，还差1500元。我抱着老爸的大外孙回家借，老爸的笑脸刹时乌云滚滚，把外孙塞回我怀里，说：“我没钱！你们三个人，住80㎡的房浪费！”
“多少亲如骨肉的兄弟他为了钱把脸翻，亲爱的朋友们啊做人要有尊严”。我倔强地无言流泪、离开。后来，母亲发动了几场“内战”，逼出了老爸一千五百元送给我。但隔三差五，老爸就客串一次黄世仁，催债、逼债……（偷笑中）
这几十年，老爸把钱放在银行，数字藏进心里，高高地筑起了“防火墙”。就像年老垂暮的帝王，连睡觉做梦都在提防着最亲的人。知道他的戒心，我越发小心，绝口不提他的喜好——钱。可他又是个老孩子，捂着宝贝独自偷乐不过瘾。在心情大好的时候，会把他的“宝盒”郑重地捧出来，摊开一张张存单嘚瑟，并一一细说每张存单的年份、数目、利息……我嘴上淡淡地嗯嗯，脸上无风无雨亦无晴。老爸防范心重，我不愿意亲情在金钱的设防中受伤。
“有钱任性。”老爸近年除了爱钱，竟有了小三——烟。他当真是拿命来喜欢“小三”啊，白天抽，夜里抽，一天两包。为了攒更多钱，他坚持只抽最劣质的烟。即使我们孝敬他好烟，他也偷偷地一包一包地拿到熟悉的超市去换成一条一条最劣质的烟。谁也拿他没辙。如今他认为自己有钱，骄纵得二五八万似的，兼带着几分土财主的跋扈。我也惹不起哈。
没多久，老爸除了烟，又迷上了体彩。每天一边抽着劣质烟咳嗽，一边在A4纸上，编程似的列出一组一组号码，然后“海选”、“精选”（偷笑）下单。技穷时，剔出扑克牌的王和王后，留下数字牌扣着，用心、谨慎得就跟皇帝选寝妃一样。可惜，每天花了老鼻子心思、代谢了一堆脑细胞，却只偶尔中个五元，十元、二十元的小奖。
“买彩票、不中奖！费钱！”母亲开始坚决反对他这项爱好。于是一对不愁吃喝不愁钱的老夫妻，掀起无数次“内战”，闹过五六次分居、离婚。最终，不掌财政大权的母亲妥协投降。老爸安抚她说：“我买彩票，是为了外孙和外孙女撒。如果中了奖，就给他们买房、买车。”
我们抵制老爸抽劣质烟，但却支持老爸买彩票。老爸现在是有着八间出租门面房、十几间房屋产权的老地主。每个月的房租，他除了攒、除了存银行累积他的金钱爱好，浪费区区十块彩票钱，可真是毛毛雨。
再透过现象看本质，老爸对彩票的坚持和痴迷，其实是对钱的爱好，他孜孜不倦对钱的追求里，异想用最小的博弈获取最大的金钱回报。几百年来，苹果掉下来只砸中一个牛顿而已。我和孩子们虽然很傻很天真，但始终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只是老爸沉浸在他的梦里努力地不停歇地追逐、期盼着金钱，每天在编写彩票号码中打发日子，头脑灵活、身轻体健，也是一种受益，更是一种生活的充实和乐趣。这可能有益于他的健康和寿命！足够！
2006-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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