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芹是个农村妇女,她围着灶台转了半辈子,又在地里干了半辈子农活。
她无所谓美丑,家里只有一盒杂牌的擦脸油。
有一次她跟孩子们说,脸上长了个老年斑。孩子们才知道,原来她也知道爱美。
可是她又不像爱美的,身上的衣服都是家人不穿的。常常毛衣是外甥的,裤子是女婿的。她不嫌弃,她好像无所谓性别。
除了吃饭和吃药,她没有花钱的地方。
惜芹死了,走得很平静,和她生前一样的默默无闻。她葬在无名的小山丘上,眺望着无名的干涸水湾,怀抱里有无名的土壤,身后是无名的荒塚。
不肖的子孙为分钱打起来了。惜芹埋在黄土里,她不知道。她生前习惯了沉默和隐忍,死后也只会安静地沉睡。
可是她挂念她的孩子,挂念她的孙儿和外甥们。不知道是她想他们,还是他们想她,她时常入了他们的梦。梦里,她做好了过年吃的炖菜,有黄豆芽和海带,还有粉条,盛了一大碗递给他们。他们吓得惊醒,把这个梦定义为噩梦。
惜芹走了,家里的老屋也荒废了。孩子们不敢独自进家门,说是害怕。
门口的菜园子,如今送给了邻居在打理。不见了山药,不见了黄瓜,不见了聒噪的鸡鸭。
孩子们长大了,他们像门口的杏树一样,在外地生根发芽。老家有低矮的门,破旧的碗筷,沉默的枝桠。老家的一切,慢慢地不属于他们。
惜芹走了,孩子给她买的新衣服还一次没穿,叠在衣柜里。孩子给她换的新电视还没学会怎么看,被遗忘在柜子上。孩子总说要带她去旅游,可她的一生都没出过县城。
她省吃俭用了一辈子,给孩子们留了点钱。因为这点钱,孩子们吵得老死不相往来。
惜芹不知道,她和秋天的枯草一样沉默。
她在人间走了一遭,只留下了几个不肖子孙和一团乱麻。世间关于她的痕迹越来越少。老家拆迁了。之前她一直发愁,以后要是住了楼房怕习惯不了。家里的农具不知道往哪里放,鸡鸭也没地养,用燃气做饭不如柴火香……
新楼盖好了,漂亮的楼房里有各种各样的心情,唯独没有惜芹的。
整个村庄,整个县城,整个世界,都没有她的忧愁。
她独自在黄土中与连天衰草共沉默。
有个孩子想她,可他突然发现,竟不知道她的名字。继续想下去,他又发现,她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讨厌什么人……他都不知道。
惜芹对他来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她带大了他,给他洗过很多尿布,给他包过很多饺子,蒸过很多包子,可他从没有倒出空来了解她。
惜芹走了,她带走了自己满满的牵挂。
年轻的时候,她喜欢上一个人。人家相看后,听说她脾气不好,就没答应。她刚烈,躺在炕上绝食。父母只好托媒人再去说。山里的苹果熟了,她也和喜欢的人成亲了。
惜芹走了,不到半年,老伴就搬到县城里,找了个后老伴。从那以后,他们口中的“死人”,指的就是惜芹。
老伴在日记里写道,假如一开始就和后老伴结婚,也许会比较幸福。
从那时起,惜芹真的走了。
她的金项链戴在别人身上,她的金戒指被别人弄丢了,她的儿子管别人叫“妈”,她的孙子叫别人“奶奶”,她的小花坛被水泥填平了。
惜芹的坟上,只有一块无字的小碑。
她的故乡,在几十里以外的山里,从埋葬她的地方,望不到她的故乡。她葬在她丈夫的村庄里,而她的丈夫,已经搬走了,又娶了他人。
山上的苹果树,开花又结果,没有人记得为什么惜芹拼死要嫁给他。
她的一个孩子想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走。以前孩子回老家,在门口喊一声,她就会从屋子里,或是从菜园里出来。她手上不是拿着抹布,就是抱着柴火。菜园里的菜板上,总是有剁好的鸡食。
她就像这老屋一样坚固,好似和村边的丘陵河流一样亘古永存。
有她在,就有热饭吃。孩子骑自行车回家,她回屋拿了布和剪刀,一会儿就做出个车座垫子。她的冰柜塞得满满当当,里面都是留给孩子吃的好东西。
她就像老屋的魂魄,老屋的精神。
家里的布帘子,是她用小碎布拼的。被褥,是她一针一线缝的。菜地是她浇的,一半的庄稼是她种的。鸡鸭是她喂大的,蛋是她拾的。衣服是她洗的,炕是她烧热的。
她走了,老屋只剩下一个空壳。后来,连老屋都消失了踪迹。
孩子们想她,但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走。
她就像这老屋一样坚固,可老屋拆了。
她好似和村边的丘陵河流一样亘古永存,可山炸了,河干了。
惜芹走了,陪伴她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无字碑。
有的孩子想她,可是,也只能想她。
文|一心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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