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城里,觉得城小,总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离开城以后,发现心小,看过无数风景却还是它美。
十八岁之前,我没有远行离开过故乡。我的家乡大同是北方一个不大的城,它靠煤养活了一城的老少。它也曾在历史的长河里惊鸿一现过,但如今岁月似乎淡忘了那些辉煌。人们给了它很多重要的身份,比如“北方锁钥”、“晋北之城”、“中国煤都”。但我并不觉得它很厉害,在我看来,中国的城,最不缺的就是沉甸甸的过去。每个城都有自己的过去,杰出的儿女,如画的风景,还有那些悠悠岁月里留下的斑驳故事,大同也只是数千城里的一个而已。
从火车站开始便是熟悉的乡音,带着些接地气的质朴,腔调里是满满的实在。沿路望去,城墙与高楼缩影在车窗那一小块的玻璃里,倒也显得精致。远处起伏的青山上会有高大的圆柱模样的建筑,这些建筑就是矿山的标记,它们的下面是一层层深厚富足的煤。在地下很深很深的煤层里有矿灯照亮黑暗,有淳朴的工人在打眼开采。他们靠辛勤劳动赚钱养家,供孩子读书。这里的人性格豪爽,交友真诚,有事吱一声,保管办妥无二话。这里的人喜好也简单,庄稼地里种什么,百姓家里就吃什么。说不讲究倒也不是,一个面团可以捏出几十种花。但最爱的还是街头那碗刀削面,老板热情地吆喝着,热气腾腾的白汤里是根根韧劲十足的面条,撒上些许香菜,最好多来些醋,哧溜着就见了底。城里的河也多是直来直去,脾气大得很,从北流到南,从西流到东,丝毫没有转个弯绕个远的意思。只有冬天,结了冰的时候,它才安静上几分。但热闹的孩子才不会放过它,带上厚手套,拎上一双冰鞋就开始畅快地玩耍。我很喜欢家乡的冬天,一两场雪,刚刚好,没有狂野的风呼啸,也没有多余的云遮掩。干燥清爽,带着凉意,在清晨打开门的时候给你无数惊喜。
十八岁之前,我没有尝试过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小时候生活很简单,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亲戚家也是坐十几分钟的车就可以跑去呆几天的地方。我住的房子不大却很暖和,有很多人像我一样住在父亲单位分给职工的楼里,发电厂用过的水会直接供暖给小区,天还没到冷的时候,家里就热得发闷。出门是一块大空地,被多年的雨冲刷得有些坑洼不平,偶尔还会停着一两辆车。那根贴了很多租房卖房广告纸的电线杆已经废弃,上面有鸟做了巢,不知是谁的主意,拉了根很粗的线,接了一盏灯按在上面,晚上的时候方便了不少人。楼下永远是热络聊着天的阿姨们,谈论的话题也大多是谁家的姑娘回来看父母,市场哪家的菜新鲜又便宜。对面的街生意也不错,往日里总有人进进出出。过年的时候,店铺不够用,卖东西的老板们会沿着马路摆上长长的一排货,任你挑选,新鲜的鱼,现宰的牛羊,喜庆的春联,还有很多细碎的、缭乱你的眼的大小物件。我很喜欢这条街,在挤挤攘攘的人群里走,被那些吵闹的声音包裹着,静静去听,你会觉得那是生活的乐趣。这里的人也讨价还价,并非新闻里煤老板那样的挥金如土;这里的街也嘈杂,叫喊声连成一片,节日的仪式感倍加凸显。
十八岁之前,我大概并不喜欢这里。这里的山不够清秀,这里的水不够温柔,这里的人也没有泼墨的文雅,这里的日落也没有海尽头的美。于是,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走出这座城,彻底地离开它。然后用脚步去丈量更广阔的土地,用手指去触摸更鲜活的世界。
直到高考结束,我带着塞满了东西的行李箱,拿着那一纸奔赴千里的车票和陌生地方寄来的红色通知书,匆匆踏上即将启程的车离开这座不起眼的城时。我才发现,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雀跃都在火车驶出的那一刻散落在那老旧的站台,若是它有声响,当是丁零当啷散了一地。我以为的自由终于在期盼许久之后来到了我身边,但我以为的熟悉却如那火车开动时窗外的雨留在了故乡。我看着父母挥手的身影渐渐模糊,我才明白,从此,我要一个人独自面对世界,一个人流浪江湖。我才明白,原来故乡是如此沉重的字眼,原来被它填满的岁月都成为了过去,成为我心里永远浩荡的明月。
十八岁之后,我习惯了和天南海北的人聊着天,但很少谈心,很少讲起小时候翻墙摘杏的趣事。我习惯了中秋节没有月饼,冬至时不吃饺子,那亲切的祝福都成为手机里敲下的文字,那浓浓的节日气氛都留在了视频的那一端。我习惯了一个人照顾自己,在冬天里行走,风很刺骨,我觉得冷,但却也只能将围巾打结系好,紧紧包裹着自己。即使下了一场雪,和煦的阳光洒向满地的洁白,我会欢喜,但转瞬也会失落。因为我知道,故乡的雪也会染白松柏,踩着松软的新雪也会发出咯吱的声音,然后惊起一阵悦耳的鸟鸣。
十八岁之后,再回到故乡,却发现没了春秋。小城冷冽的风,小城缠绵的雨,都留在我的回忆里。我记得,秋天的风穿过清冷的街,吹得一排排的杨树簌簌作响,摇晃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来。雨淅沥地敲打着窗户,天空洗的锃亮蔚蓝。我还记得,晚上月光柔和地照着那棵大槐树,上面的红绸布在风里摆动,影子就像跳舞的精灵。枝干交错,光从狭小的隙里流下,破碎的影子却也拼凑起一副墨染的画。树下的人举着杯,红着脸,光着膀子大声地谈论今天,说笑间,月又悄悄藏进云里。
十八岁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看过比故乡更悠久的城墙,看过比小城更繁华的街巷,看到比小城更广阔、更热闹的世界。但我在梦醒之后还是想回到那里,哪怕是黄昏时坐在店里的角落点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哪怕是围一块薄毯坐在窗边看一下午那条热闹的、来往满是人的街,哪怕是站在那棵槐树下数着月光投下的影,我都觉得美好。心被故乡填满,思念就不会显得那样绵长而又孤单。
我想,我还会回到那里,或许,以后我会一直生活在那里,像那座城里的人一样,直到老去,成为它记忆里的一部分。它是我梦开始的地方,它是成全我自由的地方,它是我在夜深人静时不敢忆起却忍不住想念的地方,它是我很少谈起但却永远不曾放弃过我的地方。它是我心里的明月,只要想起它,我就觉得踏实;只要想起它,就会有不尽的力量支撑着我一直走下去。
沈阳的风从空旷的苞米地吹来,没有星辰的夜显得安静而又深邃。那一轮月显得格外清亮迷人。月光照在我心上,而我心里却只装得下故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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