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我才两岁,但是那一年外公被人揪到用饮食店里的几张桌子临时搭起来的舞台上批斗的那一幕,在我的记忆中却无比清晰。外公去世30年时我们全家去苏州凤凰山公墓祭扫,期间我说起了这件往事,阿姨和小娘舅说什么也不相信一个2岁的小孩就能记事了,我就告诉他们:“那天,外公穿一条咖啡色的卡其布裤子,灰布长袖衬衫”,听罢,阿姨频频点头。我问阿姨:“那天您也在吗?”阿姨说:“是我把你拖回家的,你就一点而也不记得了?”我很想告诉阿姨,我记得。但那天阿姨是怎么把我拖回家的,我的确没有印象了,只好尴尬地摇摇头。阿姨讪讪道:“你就是喜欢你外公。”哪里是因为我就喜欢外公!实在是因为看见自己的至亲在大庭广众之下遭人凌辱,2岁的孩子受到了强刺激。
说到至亲,首先应该是爸爸妈妈。可我的妈妈在我8个月大的时候再度怀孕,她自己又是国毛五厂三班倒的纺织女工,那样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余力再照顾一个婴儿,就把我送到外公外婆那里。
懂事以后,我才知道外公原来是饮食公司的财务。因为是个破落地主,他才被揪到台上批斗的,那以后,财务做不成了,外公被发配到饮食店做早点和下午点心。
那时候饮食店做点心的职工,必须每天清晨4点多钟就去上班,早市收市后大约在10点钟回家,吃了午饭后2点钟左右,再去店里做下午的点心。我外公很聪明,虽然是新手,但很快就能把油条炸得香脆,老虎脚爪做得松软,所以店里很快就不让他做杂活了,这样,中午回家休息的时间多了。外公很少将那段时间休息掉,而是读书。自己一个人读还不算,还要带着我一起读,所以,我那么小就知道郭沫若有一本书叫《李白与杜甫》,那么小就知道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而杜甫是批判现实主义诗人。
以外公为主角的那一幕,我怎么敢忘记?我的节日是外公的休息日,虽然每一次休息日的节目总是固定的,先去海伦路上的海伦儿童公园走勇敢者道路,然后吃一角钱一碗的小馄饨,吃完,就回家。但是我乐此不疲。现在想想,外公还挺会教小朋友的,见我那么喜欢海伦公园和小馄饨,外公说:“我教你读商店招牌。你都能记住了,才能去海伦公园玩吃小馄饨”,我说好,于是,有那么几天中午,外公带着我去四川北路,指着马路两旁商店门头上的招牌教我识字。还没有上学呢,我就认识了不少汉字,小学三年级,我就能通读《艳阳天》、《金光大道》、《新来的小石柱》、《前夕》、《壁垒森严》这样的小说了。当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外公送给我的最好礼物。非但意识不到外公的好,当小娘舅责怪外公毁了他的前程时,我会站到小娘舅那一边。
外公怎么会跟我计较这些呢?就算我蛮不讲理地跟他嚷嚷了,我还是他最喜欢的外孙女,总是诱引我下午去他上班的地方去吃他特意为我做的点心。所谓特意,无非是在为我做那把油馓子时往手指上多绕几圈浸润在食油里的面粉条,那把油馓子就成了油馓子中的的巨无霸;或者,为我做那只老虎脚爪时外公会按进去一些油酥,那只老虎脚爪就变得更加松软可口了。
外公做给我吃过的好东西中,最令我难忘的,是一条烘年糕。
我8岁那年要上学了,只好回到父母身边。我当然不肯回去,外公承诺,每个星期六放学时我就能在校门口看见他,星期一一大早再把我直接送去学校。从虹口外公的家里到杨浦我的家,来回乘公共汽车买票要花2角钱,我妈很不乐意,暗示外公一个月去接我一趟就可以了。真有我外公的,打那以后,他就骑一辆黄鱼车接送我。
那时候年糕只有春节前才有,还要凭票供应。那一天把我接到家里后,外公问我想吃什么,我随口说想吃烘年糕,外公不顾外婆反对,拿来一条年糕,将煤球炉的炉门开了一条缝后坐在炉子旁手里拿着那条年糕慢慢转动。那条被外公烘成金黄色的年糕,仿佛还在我的眼前,它颜色动人,口感美妙,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以外公为主角的那一幕,我怎么敢忘记?我小学毕业,外公觉得我可以接触各种文学作品了,就把一套《红楼梦》珍重其事地送给了我。可我根本不把外公的《红楼梦》当回事,拿着我爸一本竖排的《红与黑》到处跟人换外国小说读,《远大前程》、《邦斯舅舅》、《巴黎圣母院》、《羊脂球》,等等。外公不喜欢强人所难,但他固执地认为我应该读《红楼梦》,恰好越剧电影《红楼梦》复映了,他要带我去看,被我一次次以各种各样理由拒绝了。
初二年级时,我们突然被告知,上海的中考恢复了,我们想要去重点中学读高中,就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我的初中现在已不复存在,是在许昌路上的育新中学。育新中学很差劲,那所学校的学生想要跳龙门,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我们每天补课每天考试,老师说除非起不了床没法到学校,谁都别想请假。
因为前一天的英语考试我们班考得一塌糊涂,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到后半截,班主任已经守在教室门口不让一个同学溜出去,上厕所也不让。我们的班主任,是个教地理的话痨,训起话来更是没完没了,我们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不想,他刚说了10分钟,教室门就不知道被谁敲得“砰砰“乱。班主任气急败坏地拉开门,敲门的人说话声音先传了进来,“我刚才小声地敲了半天门,您就是听不见。”我的脸“腾”地红了:是我的外公,那一口地道的苏北盐城话,至今都犹言在耳!可那时,我可是气坏了,上海人都歧视苏北人,您不知道吗?现在好了,班级里所有同学都知道我是苏北人了!不过,我还心存侥幸地希望外公来学校就是为了见见班主任,不会暴露我们俩的关系。哪里晓得我外公大声道:“我要带吴玫去新华医院看鼻炎。”他话音刚落,教室里就到处都是怪声怪调的模仿声。我刚想反击,班主任大喊我的名字让我赶紧跟着外公去医院,“赶紧去治好鼻炎,”他说:“不然将来考大学要受专业限制的。” 我气呼呼地速度非常快地往外走,听见外公跟得呼哧呼哧地喘气,也不减速。到了学校门外,确信周边没有我认识的人了,我才用苏北话粗声大气地埋怨外公:“我又不要去看鼻炎。现在我也不要去看鼻炎。”外公像个孩子一样呵呵乐了,他靠近我拢住我的肩膀:“傻丫头,看什么鼻炎呀,”他压低嗓门:“外公带你去看电影,《红楼梦》。”说着,就让我坐上他骑来的黄鱼车,出发去长阳路上的沪宁戏院。
1981年春节过后,外公退休。说好的外公退休后要帮我补补古文,好让我在7月的高考中语文能考得好一些,谁又能想到,不用去上班的第二个月,外公就病了,癌症。4月,征得外公本人同意后我们把外公送进远洋医院做手术。早上8点进的手术室,9点不到外公又被推了出来,医生说肿瘤在外公腹腔里生在了一个很坏的地方,所有的脏器都被传染了,胃变色了,肝已经硬得像花菜……5月,辛苦了一辈子、郁闷了半辈子的外公走了,走的时候瘦得,嘴巴连自己的牙齿都包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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