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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小卧室里的塑料时钟不停地走着。
窗外是浓如墨汁的黑夜,夜来香的味道依旧浓烈冲鼻。
“咚咚。”扬子从桌子上直起身,两眼无神。
“别看书了,早点休息吧,喝点鸡汤。”扬子的母亲柔声说道。
“不要!”扬子蹙起浓眉,头也不抬地喊了声。
两点了啊。18岁的扬子,还有三天就是高考。连夜苦读的他,头发像被老鹰踩乱的鸟窝,脑袋里仿佛枝枝叶叶才燃烧过般,太阳穴旁的青春痘有些涨疼,一种虚无而又不知所措的混乱感包围着他。
刚才明明感觉到天旋地转,心脏紧缩无力,每一个细胞都枯萎窒息,世界消失了一般。难道,是一场梦?
扬子脑子里还记得,一把刀。
是的,一把鲜红的、往下滴答滴答滴着新鲜血的水果刀,血腥味像爆开了般,刺激得扬子浑身战栗。
“每次,你都是第一!永远第一!杀了你,我才是第一!”陈韬似乎依然波澜不惊地望着他,仿佛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扬子最讨厌陈韬这副样子。
每一次,学校比赛,钢琴比赛,篮球比赛,演讲比赛……陈韬一次次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地站在中间最显眼的位置,金晃晃的奖牌随手拎着,就像扬子母亲每天塞给扬子的包子一样。简单得就像云沉了就下雨,有坡了就打滚那样。一个班的女生,至少四分之三都把陈韬当作了梦中情人。而扬子,永远都是第二。
二二二。
“滴答!滴答!”扬子就像不断奔跑的秒针,却怎么也追不陈韬这稳如磐石的时针。哪怕擦肩而过,或者超过他那么一次,扬子也得不到他那般的面无表情的获得。
紫云是副班长,窈窕秀丽的长发女生,扬子给她写过一封憋了一个学期的信。紫云回信说,有些人,注定是要过更好的生活。我想,我是。我是要去清华的,对不起。
多么自信又有追求的女孩,扬子心里更是臣服。
可凭什么去清华的就不是我?凭什么?
扬子不爱社交,也没什么才艺,父亲跟别的女人跑了,母亲改嫁后又找了个霸道的火锅店老板,没有主见又懦弱。去到店里,天天火锅,回来家里,还是一股散不掉的火锅味。就算扬子想有点才艺,有买钢琴的钱,又哪里有放钢琴的地方,和陪他度过美妙弹琴时光的人呢。
无疑,扬子觉得自己是乏味的,就像风干的空心萝卜,是被嫌弃的。
如果,第一的是我,考上清华的是我,这就是最好的才华。紫云那样的女孩子,或许暗恋我的还不是一个。
扬子偷偷想着,左边的眉毛扬了上来。
水果刀再一次痛快地捅进了陈韬柔软的肚子。
居然那么简单。就像街边敞开肚皮的野猫般,肚子是那样温柔有弹性的。甚至让扬子有点哆嗦,不知如何安慰的好。
黑夜里还有几只聒噪的蛐蛐无法闭嘴,而嘴巴被塞上毛巾的陈韬扭曲着,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凌晨一点多的球场边,早已空无一人,路灯坏了几盏,监控只设在显眼和拐角处。扬子不需要躲藏。
旁边的生活区植物繁茂,黑夜里零星地亮着昏黄的一两只灯的眼睛。扬子黑色的T恤、黑色牛仔裤淹没在黑夜里。
重金属机音乐从不远处响起,汽车白色的灯光扫过。
扬子吃了一惊,正要躲闪。
“砰!”
车几声干巴巴地喘息,停了下来。
大吉普上醉醺醺的络腮胡大汉走下车来,一看,酒全醒了。路太黑,方向盘跑了偏,正好撞在了暗处的少年,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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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子精神焕发,充满了一种奇特的掌控感和自信心。
“二号!扬子!”
扬子迈入了一个纯白的空间,辨不清东西左右,白是细雪般柔腻的白,奶油般可爱的白,可空无一人,只听见时钟的滴答声。
又是第二,真讨厌!
扬子心里骂了句。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这是哪儿?有人吗?”扬子问。
“欢迎来到时间租借银行。您可以选择,借时间,或是幻灭。”
“什么?幻灭,什么幻灭?”
“这是你最后一口气。幻灭后,可做地狱之花的肥料出售。”
“说的什么鬼话。”扬子怒气冲冲。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扬子突然回过神来,他以为掌控了一切就要迈进第一的光辉生活,也可以摆出那副毫不在乎,非我莫属的表情了。结果,不过尘埃。
怎么可能,再给我点时间,我不会把自己搭进去。未来,是我的,紫云,是我的!
“我要借。”
“资源搜索中,请稍候。”
“可以借多久,跟谁借,怎么借呢?”
“与你的亲密指数越高,越有机会。年轻人。”
“咔!”时钟突然戛然而止。
“兑换成功,一个月兑十年。交易成功。”
“什么?才一个月?谁,谁的十年?”
一个月,陈韬已经死了,我一定可以是第一的,至少,我可以风风光光、毛光水滑地再来报道,大不了,再借一次。
可是,是谁呢?这样,到底对不对?
扬子猛然抬头。
“滴答!滴答!”
还是这个快要坐穿的写字桌,黑夜黑得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天的黑夜,都不重要了。
“妈!我饿了!”扬子喊了一声。
“哎。”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走了进来。
“快吃吧,别熬了。多少就多少吧。大不了以后跟妈一起开火锅店,开连锁,好不好?”
扬子接过面,耳朵发紧恼怒地一甩头,“别说了,我值得过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你们这样!”
双目对接,突然,扬子的手抖了起来,面条钻鼻的香气却让扬子手腕发软,汤一下子洒到了扬子的大腿上,一顿辣疼。
“没事吧,没事吧?”扬子母亲慌忙伸手来捂,粗糙的手指和掌心擦拭着汤渍。
扬子分明看见那灯光下母亲的银发,平时,也就学生头,中分两片,毫无设计感,黑褐没有营养,现在,却是全白的,而且格外毛躁,就像大旱时皲裂的黄土,紧缩分明的树根,那样毫无生命力,抽干一般憔悴,苍白,甚至有些可怕。
扬子一看日历,2018年6月3号。没错。还不到一点。
离高考还有三天。
吃完这碗美妙热气腾腾的人间面条,晚安吧。
一颗紧缩开裂的心脏沉入黑夜。
早晨奶白的阳光刺进了扬子的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近日来对做题格外得心应手,平日里那些躲躲藏藏,浮夸遮掩的答案列队整齐,从扬子的脑海中鱼贯而出,对扬子的思考极度认同,说一不二。
扬子沉浸在难得的痛快和成就感中。久蹙的眉头放佛也松绑了一般,面容也逐渐平静起来。
似乎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人都像做了一场梦一般,没有人提起陈滔的任何一句话。扬子也不再在意他们的任何嘴脸,时间已经不多了。
最后一次模拟考里,扬子信心满满。
“第一名,李紫云!第二名,扬子!”
什么?扬子几乎眼睛都要凸得掉出来,怎么可能!
扬子望向紫云。紫云的长发就像响着水晶碎声的黑丝绒,她转过头,甜甜地笑着望着扬子。
紫云信上的话语在扬子的脑海里无限单曲循环。“有些人,注定是要过更好的生活。我想,我是。我是要去清华的,对不起。”
扬子从来没想到,平时也就十几二十名,从来没进过甚至前十的人,怎么就考了第一。
运气吧。扬子想。心里很复杂。一方面,扬子欣赏强势的女生。另一方面,他不允许任何人超过自己,一点也不。
扬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紫云,紫云的笑充满着神秘的意味。
像是在说你永远都追不上我吧?还是,只有我,配得上清华?还是……
扬子心如刀绞,甚至有点反胃。
紫云从没正眼看过他,而唯一一次主动,甚至送来发光的笑容,却让他觉得自己像蜂蜜里快要泡死的苍蝇。
“滴答!滴答!”
狭小的卧室里一如既往的空气凝固。白头发的母亲在或明或暗的电视机前昏昏欲睡。夜很安静,一只蚊子的声音都没有。
高考的前一夜,扬子出奇的平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总有因为慌乱脑子混沌的。而高考中,他有如神助。至少答题时的行云流水,淡然无顾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总是紧张,危机四伏,汗毛倒竖,每次考完都像受过刑般忐忑,身体也凉了半截,偏偏又开始揣度是否能拿到最好成绩。如今,却心静如水。
这简直是种难得的境界。
扬子开始喜欢吃甜,奶油腻的甜,心里也如蓝天般晴朗,头发也开始梳起帅气十足的背头,把小白鞋擦得锃亮。扬子甚至在同学聚会中,喝了两瓶啤酒,第一次当众唱了一曲《花样年华》,惹得掌声雷鸣,一双双热烈的眼睛包围着他,女孩们更是娇羞又入迷。
哦,原来我也是很有魅力的。扬子想。
真好啊。如果能这样过下去该多好,第一名,好像也就这样吧。他甚至开始计划要学吉他,练八块腹肌,独自去德国。
不,没时间了。怎么借呢?
不要再借了,母亲真的尽力给他幸福了。尽管,是怯懦,甚至卑微的。她不像陈滔妈妈那样,大状,全城风靡,威望,专业,那合身的高级套装把身材凸现得曲线动人,不知道比母亲年轻多少岁。丈夫是外交官,儿子又总是第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骄傲的呢。
可自己的母亲也不差啊。扬子想。
他甚至破天荒去火锅店里帮忙了几天,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母亲的眼神有点怪异,也许是不习惯,又似乎不认识扬子一般。
高考成绩排名终于要公布了。
和死神来临一般,对扬子来说,不生则死,回来就是为了当第一。不,其实,他差点忘了已经死了。
旧笔记本很龟速,缓缓才打开了查询高考成绩排名的网页。那是父亲在他初一时买给他的笔记本,估计还不及新欢的一双鞋。扬子鼻子一哼,轻蔑地笑了。
微光闪烁的屏幕上一串串字符像幸运彩票的号码般滚动着,扬子血脉喷张。
0000127450876
0877
0878
0879
0880
0881!700
扬子手指不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天!
他前后快速滑动鼠标的滚轮,用手指的指甲尖狠戳着屏幕比对。
是我,700。
第一名。
不止在这所重点高中,而是全市,全省,状元!
扬子激动得快要晕了过去。眼前发黑。
他闭上眼睛用力地揉着太阳穴。
“妈!我是第一,我是全省的状元!”扬子终于喊出了声,明明是激动得想流泪,似乎原谅了全世界的,可偏偏面无表情。
扬子睁开眼。
这是一个华丽的别墅大厅。左边旋转楼梯下是优雅的白色钢琴,两层楼高的中心旋下一盏两米宽璀璨的水晶灯。扬子坐在细腻牛皮制的蓝色古典美式沙发上。
“太棒了,你永远都是最棒的!”散发着香奈儿五号香水气味的中长卷发女人把脸贴了过来。
这不是陈滔的妈妈周律师吗?
扬子身子往后一靠。从一边猛站起身来。
怎么了?还在生妈妈的气?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说着,周律师拿出了一个黑色手机大小的精致盒子。盖子打开,是一款镶钻的伯爵男式腕表。
扬子认得牌子,在陈滔手上见过,女孩儿对他的每一个细节都有研究。而扬子却知道,那样一只手表,至少也可以抵他们家半个店了。
扬子慌忙摆手,不知所措。
阿姨,您这是……
你在说什么呢?是不是累糊涂了。今晚我们请你的老师同学一起吃饭,一起为你庆祝。乖,累就先睡会吧。
周律师转身上楼,留声机里流淌出的爵士乐,让她不由得腰肢摇摆。
那是扬子从未见过的一种风姿,脱离了火锅味道,世俗气息,自由的味道。
一定是梦,可这梦境也太蹊跷了。
扬子走在精密编织的阿拉伯地毯上,柔软的感觉放佛踩在云端,让他感到飘飘然。
突然,从墙上金铜色的装饰镜里,扬子看到一张脸。
一张面无表情,一尘不染,一丝不苟的脸赫然出现在那。
扬子猛的一退。
陈滔!
我是陈滔?我是扬子。我是陈滔。不不……
“滴答!滴答!”
时钟的声音响了起来。
“咔!”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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