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村里几乎每一个家庭,每一位母亲,都有一个针线筐。它们的材质、大小各异,主人的手艺也各有高低,却都承担着家里缝缝补补的“细致活儿”。
母亲就有过这样的一个针线筐。藤条编制,一边深一边浅,像一顶反过来的贝雷帽。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针线筐应该是用了很多年的了。有好几处的藤条已断裂,母亲便剪下两小块没用的厚布,一里一外地把断裂处包住,针线缝住四周。远远看去,像是一件打了补丁的小衣服,又像是一间小房子,外墙有好几处黄土塌落,露出石头。
其实,真的好像我小时候的家。
那时村里没有自来水,需要在白天去井里挑。也还没有通电,晚上就点起煤油灯。我们的家境并不好,一家五口人住在一间三十多平方的长方形平房里。房子隔成三段,大门进来那段堆放柴草,做饭,还养了一头猪。中间段作为客厅,吃饭,喝茶,学习,聊天,都在那里。最里面才是一家人睡觉的地方。
母亲身材矮小,却是做农活的好把式。白天耕田挑土,养猪喂鸡,忙个不停。到了晚上,就会拿出针线筐,坐到煤油灯下,开始修补衣服。她的针线筐总是用一块红布遮挡,也不知道那时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掀开红布,剪刀一把,布尺一卷,线团几个。有一块蜡,上面扎着几根针,针的尾部总连着线,黑白居多。此外,还有十几颗从没用的衣服上取下的钮扣。
母亲大手粗糙,使起针来却灵巧无比。不管是链子、钮扣出了问题,还是衣服撕裂、破洞,只要她拿出针线筐,掀开红布,一切也就都轻松化解了。
我身上的衣服,虽然总是有几处补丁,村里的人看了,却没有一个人说这衣服太破,反而都竖起了大拇指:这针线活真巧!
于是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常常以穿上母亲缝补过的衣服为荣。那次新买了衣服,我还偷偷地剪了个洞,然后吵着要母亲补上。
后来,母亲的针线筐也彻底坏了。母亲虽然舍不得,拿在手里看了好久,最后还是把它丢进了灶火里。针线筐没了,但缝缝补补的事还有,针线也都还在,母亲就用上了盒子。有时是纸盒子,有时则是铁的月饼盒子。许是怀旧,许是习惯,我们把这些盒子,也称为针线筐。
针针线线的房子换了,我们家的房子也变大了。
上了中学的我,却忽然开始嫌弃母亲缝补过补丁的衣服,总觉得很多同学在盯着补丁看,我要是穿着这衣服去上学,实在丢面子。
刚开始母亲并不知道我的想法,还以为我在责怪她补得不好。那天,她极认真地给我补了衣服,又一个劲地让我穿上看看,若是不好,就再改改。
我似乎已厌倦了礼貌性的推托,狠狠地把衣服摔在地上,又踩上几脚:补了又补,补了又补,这破衣服怎么穿啊,为什么不给钱让我再买一两件呢?
母亲愣住了,好久都没有动一下。
那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发现母亲还没有睡。她在一盏小灯下默默地坐着,前面的桌子上,是她的针线筐,以及我的衣服。
我后悔不已,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竟没有了向母亲道歉的勇气……
即使按住秒钟,屏住呼吸,不撕日历,不看日月,时光依然像河水一样,向前流动,昼夜不停。
如今,母亲真的没有了针线筐。
母亲的眼睛做过手术,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了。穿针引线,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母亲的针线筐,就像一段记忆,永远地留在了缝缝补补的过去,留在了我心里永远没有缝补好的沟壑里。
那天我回老家,跟母亲聊起了过往,聊起了她的针线筐。
慢慢变老的母亲笑了,说自己已经不记得很多以前的事情了,针线筐她现在也用不着了,不过也没关系,只要我们过得好,也就好了。
母亲口中的“我们”,一直都是指我和妻子、孩子。母亲的针线筐,也就是那段时期,她对家,对家人表达爱的方式罢。
针线筐没有了,但爱在延续着。
正如女儿听了她奶奶的话,说出来的——
奶奶,我们都要过得好,那才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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