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

我们家有一个跟我同姓的老头。

从前在家，吃饱喝足就往沙发一躺，露出中老年男人标配的将军肚，电视一定是CCTV5体育频道，要么就是财经新闻，国家大事没有一个他不关心的。

看着电视还会睡着，你要去关了电视让他好好休息吧，老头会突然说话（还闭着眼睛嘞）：“别关，我在听。”

老头基本不挑食，但不妨碍他有自己特别喜爱的食物，比如韭菜，比如大蒜，比如胡萝卜，比如苦瓜，比如小米粥，比如面条。还强迫每顿饭必须有他爱的食物。

老头特别喜欢教育别人，还传统保守。这点是我最不爱他的点，因为我老是被他训。考不好，训。看娱乐综艺节目，训。看跟上学无关的书，训。染指甲，训。染头发，训。穿着略清凉，对不起，那会被打死的。

老头是个急脾气，老太太是个慢性子，所以两人总能因为你意想不到的原因吵得不可开交，结局总是两个人分坐两屋，气呼呼地拉着你说过去TA真是瞎了眼。

老头是个老顽童，出去玩住宾馆，窗帘是电动的，有遥控器控制，老头觉得新鲜没见过，按着遥控器，拉上拉开，乐出了声。

老头爱钻研，小时候我上奥数班，回来不会的作业题，他能研究一个晚上，然后清晨五点就叫起睡眼朦胧的我，热情洋溢地讲个不停，期间不允许打哈气。

老头爱口是心非，明明就是馋我从外面带回来的寿司了，可是让他尝一个吧，他却说我不吃生的，这么小一个，能吃饱吗？你给你妈尝尝得了，我去下面条了。可是晚上的时候，我看见他偷偷打开冰箱，拿了一块，嚼了嚼，又拿了一块，又蹑手蹑脚的关上了冰箱门。

我真是太讨厌这个跟我同姓的老头了，更讨厌的是我跟他长得还有点像。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讨人厌的老头居然跟朋友经商发了财，居然跟他吵了二十九年嘴的老太太提了离婚，穿着也不再保守传统，越来越前卫新潮，彩色掐腰衬衫、紧身牛仔裤，口味不敢恭维，但像个时髦的二十岁青年。

二十岁时髦青年是不爱回家的。

老头不再回家，而我因为上学，因为工作，也不再同一个城市，甚至同一个国家。只剩下老太太终日以泪洗面，唉声叹气。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讨厌他了，而我却越来越像他，过去的他，看财经新闻，对于穿着保守传统，对于自己爱的人口是心非，遇到解不开的难题努力钻研，对了，我也是个急性子，遇到慢性子也会大发脾气，甚至口不择言。

我不再讨厌他，我恨他。

除非他回家，哄那个跟我长得有点像的老太太笑。

没有除非，老头已经学坏了，他不可能回来了。

老头

也不可能再遇见他了，我绝望又忿恨地想。

因为我是女娃，还是一个他已经不爱的女人生的女娃，一个他嘴里经常叹气“不是男娃，终要给别人家续香火的”的女娃。

这种愤恨扎根于一个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天，我收到邮件，名字叫Global，发件人是父亲。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封信会对我的感情观产生怎样大的影响，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我美滋滋地点开邮件开始阅读，“……综上所述你妈的这些问题，我跟你妈本来就过不常，女人有了孩子就完整了。我也要寻找我的幸福，其实这事无须你同意与否，但你已成人，还是希望你能同意并接受……”渐渐的，我开始听不到任何声音，心跳的声音在脑袋里无限放大，一股热血从胃猛冲脑顶，脸开始发热，手指开始晃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是老头，“怎么样，邮件看完了吧，说说你的感受。”电话这头的我因为太过激动一时张不开嘴而一言不发，“我知道你替你妈打抱不平，但是你有想过我吗？我不能因为是你的父亲就失去了追求幸福的权利！”电话那边的老头声音理直气壮，不希望别人反驳他的话。“怎么还不说话，没事，反正你会同意的，小时候的你可是很听话的，小时候……”“滚！”“什么！你怎么能这样讲话，我可是你……”“滚呐！”我因为用尽全力，口干舌燥，一时间脑子缺氧，有些踉跄，摇晃了几下，坐在了地上，眼泪止不住的流，却没有哭声。“如果我死了，你和妈妈是不是就没这么多纠结？”老头不知道，说这话时的我一只腿已经搭在了阳台外面，整个人骑在阳台的矮墙上，看着楼下的车和树，泪流满面。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笑声，在我这头听来，是不可思议的意思。“你，去死，不可能的，从小你就胆小，再说，你去死跟同不同意这事没有直接关系啊。（停止了笑，声音突然发狠起来）你以为死就可以阻止这件事吗？还真是个孩子！（又是一阵笑声）”脑袋里心跳的声音又开始无限放大，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没错，我就是个孩子，你的孩子，你不想考虑她感受的孩子！滚，都滚吧！”这一声怒吼终于惊动了在屋里打游戏的室友，看到阳台的我这般坐姿，吓呆住的室友下一秒立刻回神，迅速抓住我，狠狠地把我扯到地上，“你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电视剧看多了，学寻死是不是！这是三楼，死不了人，摔残废了你就真的什么都没了，跟我回屋！”

再后来，看见老头是我研究生毕业典礼的那天，之前的一个礼拜发微信，老头根本没有回复，心如死灰的我根本不抱任何希望他会来。毕业典礼那天的早上，我忙着化妆，穿学士服，一阵敲门声，打开门，是他，有着一张冷若冰霜脸的老头。我愣着看了他好久，想说很多话质问他，但是嗓子发不出声音，最终说了句：“典礼在学校广场，露天举行。”然后重重的关上了门，倚着门，坐在地上哭了，起先是憋着气哭，再后来憋不住了，咧开嘴哭，哭着哭着就笑了……就这样“神经不正常”了个把小时，我狠狠地抹了一把鼻涕，打开门，父亲还在门外，依旧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一声不吭，看着我。我低着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扔给他一双拖鞋，他换了鞋，走到客厅的沙发前，掏出手机，坐了下来，还是看着我，看着我手忙脚乱的补了妆，戴上学士帽……

再后来，我研究生毕业回了国，遇见一些过去认识的叔叔阿姨，他们不再问父亲回家了没有，也不再以劝的口吻说让母亲想开些，有机会一定去我家好好劝劝母亲之类的话，而是说在某某酒席上碰见了父亲，他在酒桌上夸赞我有出息，“还是女娃好，出人头地，不丢份。”叔叔阿姨们学着他的模样讲给我听，眼神里充满笑意，赞许地看着我，似乎我是某种幸福生活象征的吉祥物，每次学舌的末了，都要趁着这喜盈盈的气氛问我何时到家去吃顿饭，给弟弟妹妹讲讲故事……

而我还是一言不发，只不过不再低头，抬头看看天空，若有所思。

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