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人类对自己心理奥秘的探究从古希腊时代便已经开始,但是,直到两千年后的理性主义时代,心理学才从哲学的母体中分化出来成为独立的学科。然而和轰轰烈烈掀起社会思想和形态变革的物理学和生物学相比,心理学的这场分娩显得如此生不逢时。19世纪在理性主义狂热的高潮面前,心理学面临着“要么成为能被机械论解释和人类驾驭的自然科学,如果不能被解释和经验,就成为伪科学的邪说”,当新生的心理学面临着这样一种抉择时,一部分顶着“非科学”的骂名开始了对人类精神和无意识世界的研究,即精神分析;另一部分则服从了机械论,从针对动物的条件反射实验开始,以生物学为基础的行为心理学产生并成为了早期心理治疗的一种常用方式。这便是理性主义泛化产生的潜在认知模式所揭示的——智识是万能的,智识指导下的科学原理和机械结构模式能够解释一切,包括人的认知、思维、情感、想象、行为。同时它们也能够驾驭一切,只要像维修更换机器零件一样,调节人的外在刺激,学习行为或者激素、递质水平,人就能像机器一样被修复或者改变功能。
没有什么是不能被认识,更没有什么是不能被驾驭的,如果有,那它的存在便将被否定,当这一思潮席卷了人类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学界的时候,带来的便是人类物质世界的畸形膨胀和人类精神世界的阶级分化——心智低下,自体弱小的人放弃了自己的人格,依附在了理想世界构架的社会机器里成为一颗安身立命的螺丝钉,内心深处萌芽的真实情感也得需要精神阶级更高一层的人代理流露,这成为了最广大也是最底层的精神阶层,当他们的真实人格的成长与依存在结构中的现实存在关系与社会期望冲突的时候,精神问题不可避免的产生了。然而当他们去寻找心理医生救治的时候,给他们的药方却是一部维修说明书——“你自己的想法是不良的,它会让你无法继续在你现在的结构中生存下去,你必须要改变你的想法,修好了重新回到那个结构中。”在这个冲突中,被消灭的是真实人格,它是不良的;在高一阶层的社会中,情况也一样糟糕,或者说更糟,这一阶层的人面对的是其之下非公共化人群的存在导向和人格代理,与其之上被泛化理性统治的精神世界。他们既是无知羊群的神父,又是理性之神的使徒,他们的认知、思想和行动更是不能偏离这个结构一分一毫,否则这将是对羊群的误导和对信奉之神的亵渎,在底层阶层中只需要一些清理、告解和修复的身心小疾,在这一阶层中的人将面对强大的自我人格产生的价值观的勇士与理性世界的恐怖巨龙的直接战斗,他们的心理问题将是血雨腥风。最后,在他们之上,是曾经消灭了巨龙的勇士——没错,他们以惊人的人性意志,大声疾呼激起了所有人的真实情感,在铁与血中消灭了巨龙,然后,他们坐上了宝座,长出了鳞片,成为了巨龙。这样的故事已经在启蒙运动后的时代发生了不知无数次——也许那个时代只有极少数站在高峰的人能够意识到,压迫与扭曲人性的并不是上帝神仙,也不是某个位高权重的国王或者独裁者,而是那个曾经把赶走上帝的位置,现在坐上去的是一个被赋予人性之名的理性神格。那是一个名为人性,却和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人性都大相径庭的奇怪产物,一切侍奉它的科学,包括行为心理学,都站在了这个怪物的角度之上,不符合它的存在的一切——包括人类个体的真实情感,都是应该被消灭,或者至少是不应该被当做一种合理存在的东西。这便是过去一个世纪中,机械的行为心理学发展出来的行为治疗模式的时代背景的思想基础。
时代的转变推进着思想意识的变化,而思想意识又反过来改变着时代。就像在被上帝统治的时代爆发出知识与理性的反抗之光一样,当机械的理性制造者压制与人性抹消的时候,个性的觉醒又将打开一个新的时代。行为心理学界发现人并不是一个条件反射动物,他有思想,有情感,有独一无二的认知加工能力,并且认知加工过程会因人而异,并且因人而异的产生问题,当认知加入到了条件反射之中时,行为心理学完成了一个伟大的修补。而当心理学家从知识崇拜的狂热中冷静下来,开始思考“问题”又是什么的时候,行为心理学开始打开自然科学的机械假体,与心,与佛陀,与哲学握手,加入了佛教智慧与通达思想的行为心理学迎来了一次伟大的飞跃——它终于会回归到了心理学的本源,重新开始为实实在在的人的独立个体的服务。行为心理学的转变,也正是这一个半世纪人类社会的巨变过程。
正念是什么,这是一个在字面意义上便使人们产生禅意联想的概念,它本身也就和佛法充满着辨证智慧。字面上看,正念好像代表了善行,也许是对自我之外的世界和他人都充满善意,这没错,概念上看,正念是指对当下任何内在和外在明察秋毫,并对当下情境持开放接受的态度——这也没错,并且,扩展了字面的意义,观察不仅是外在世界和他人,还要观察自己的所思和所行,对万事万物的细致观察,是为了对他们进行接纳,并且是不以预设自己评判的接纳。做到了对一切的察觉,便做到了对一切的承认,而做到了对一切的接纳,也就做到了对一切的尊重,当一切的存在,行为,矛盾都能够被接受,那么,善意自然而然的产生。并且这是人文关怀精神高度下的,理性精神与高尚情感的充分结合的善,而不是基于原始情感下的“妇人之仁”。不过,正念的实现也的确如同高深的禅学一样困难,正念的符号意义容易被曲解,被简单的理解为“要善良”而不去进一步探寻它的丰富内涵;正念的内在矛盾与统一的辩证关系难以被接受,毕竟在僵化思维模式下的来访者甚至常人中无处不在,认知路径的单极化的打破本身就是一个需要学习和锻炼的过程;最后,正念更是需要长时间的坚持,否则很容易从较高级的辨证模式,掉回到单极思维的固有模式,或者放弃自我存在的积极意义,放弃对个人价值的追求和努力。
所以,在正念之下,还必须完成一个接受的阐释。何为接受,为何接受,如何接受,接受之后,又要如何?当我们完成了矛盾的辨证统一,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以后,我们将有机会做到对一切的全盘接受——世界、他我、自我、思想、行为、因果、矛盾、统一、包括对接受行为本身的接受。当我们决定了接受以后,便是对我们的为与不为,也同样的全盘接受,那就同样也要接受为和不为分别带来的后果。
当接受的前期准备完成以后,它为我们清理出了一个舞台,一个平顺与坦然的,俯视一切的舞台,当拥有了一个没有障碍物的舞台,人的自我价值便有了展现自我的空间。世界的存在与运作,历史与因果,他人和自己,都是清晰可辩,反馈真实的。在这样没有障碍,没有视差的舞台上,人的为与不为也同样如同镜子一般为人自己制造着反馈。人们可以享受不为的轻松与快乐,同样也可以看到不为带来的挤压与落差;人同样可以享受作为的奖赏和荣耀,同样也能感受到作为的辛劳和苦痛。更重要的是,在为与不为,为此与为彼之间,人的价值观成为了一切的主体,人格终于站在了世界的中心。
认知行为疗法,自然科学,社会,自我,在人的价值观之下,终于有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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