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次见到彪哥,他总喜欢用宽大的手抓紧着我的小肩膀,一脸痞笑地喊我小邻居,而后用指甲修剪平整的手指,贱贱地弹磕我的脑壳。吃痛的我一边逃走一边气冲冲地嚷着:“谁是你邻居”。紧随其后是他“咯咯咯”爽朗地笑声。
我和彪哥算不上邻居,两家的房子相隔足有两条街的距离。因为两块儿田靠在一起,才让彪哥与我们一家子有了亲密的交集。春播秋收时节,大人们几乎被拴在地里。灰头灰脸冒着一身臭汗的两家人,累了就凑一起儿歇上一袋烟的功夫。为了节省时间晌午饭都是在地头儿吃的。
有时彪哥饭吃到一半,用筷子串俩馒头往我家的饭前凑。筷子一撸,馒头抓在手里,腾出的筷子直接伸到菜碗里,不客气的夹起一片土豆就往嘴里塞。边吃边讲:“嗯好吃够味儿。随即,饭屑子混合着唾沫渣子喷出去老远。
彪哥外县人,姓刘,单字一个“标”,是村里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他四十好几的岁数,是那种与你见一面即相见恨晚的人。因为他的“自来熟”,见谁都有几分亲,不管三姑六婆,八哥九弟,只要是认识的都喜欢扯着嗓门大声招呼来他家喝大茶,由此引来村上人的嫌弃及鄙夷,背地说他“彪”的大有人在。慢慢地刘标被唤成“刘彪”。
彪哥老家是穷乡僻壤的五莲县,因为家中兄弟姊妹多穷的叮当响,青年时期背井离乡去外地打工,辗转了很多地方,也干过多种工作。
他与柱子娘是通过顾工认识的。柱子爹死后留了十几亩田,她一个年轻的寡妇,应付不过来的时候,就托人去仁兆的劳务市场招回几个雇工。有一年收花生,彪哥和几个劳工来柱子家干活儿,他虎背熊腰身板挺直,一身浑实的肌肉,活干的也快。别的工人瞅着喝水的空当儿,借机偷会儿懒,而他,嘴对准壶嘴儿咕嘟咕嘟的灌下几口,擦了擦嘴继续弯腰撅腚,哼哧哼哧干活去了。看见脱了蒂拱进泥土里的果子,还心细的抠出扔在田垄上。
掰秋玉米的时候,彪哥又来了,人还那样,哼哧哼哧埋头干活,不偷奸不耍滑、很入柱子娘的眼。第二年秋忙,柱子娘又去了劳工市场,但见先前的老工人走了大半又换上了几副新面孔,彪哥人高马大一身浑实的肌肉,混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只是人更黢黑了。小柱娘心里忽然多了些久别重逢的滋味,眼睛像擦了煤油一样泛着油亮亮的光。
彪哥常年漂无定所,四十好几也没成家。郎有情妾有意,有媒人为他与柱子娘牵了红线,他高兴坏了,一张国字脸因为欢喜染上绯色,小柱娘也在一边低头无语,花掩娇羞。
彪哥不思烟酒、不赌不嫖像电视里演的暖男,给小柱当了现成的爹,此后地里的活儿再也不请工了,他就像一头被套上夹板的驴,只问耕耘,莫问收获。
成亲那天正直农闲,彪哥穿着新衣身材高挺脸上落着笑,大大方方的接受周遭人的端详、品咂。人群中好奇的沾大数,他们都想亲眼看看这个来自外县的老男人长什么模样,彪不彪,壮不壮实?有人私下唏嘘着小柱娘捡了个宝回家。就连平时最疼小柱的二奶奶,临近干枯的眼睛上也蒙了一层雾气,她一边撩起布褂擦拭着眼角一边说道:这孩子以后再也不用受苦了……只有平时与柱娘交好的小寡妇一脸幽怨低声唾骂着“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有人说彪哥当了贼孙,给人拉磨抗长活儿,也有人说彪哥来路不明像是骗子。但是彪哥不在意人们的说法,愿意给柱子家当牛做马,整天乐呵呵的吃饱了饭就下去地里,柱娘一改往日弓屈着对虾的身子,人前人后腰板儿挺的麻溜直,两只本就睁脱不开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线,那张常年班遭受霜害的苦瓜脸像长歪了形状,在削短变圆。
彪哥每次碰到我娘,总是婶儿长婶儿短的叫,说家里有活支吾一声,他来帮着干。这话让娘摸不着头绪,“不就是吃了俺家的几口菜吗,也不用太当回事吧!”
新一年雨水充足,家家户户麦子长势喜人眼看着就要迎来丰收。“”麦过一晌,蚕老一时。”我家的二亩麦田,遭受几场热浪的烘烤,黄灿灿的麦穗变得更加丰满。经过几天的人仰马翻,脱粒后的麦粒撑着滚圆的肚皮儿,慵懒的睡在太阳底下,不几天又华丽丽得变俏变苗条,你挤我我挨你积在家门口,象一座凸起的小山,昂首挺胸的正等着被主人请进家门。
天落了黑,娘着急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停的数落着爹:“你这个老东西,早不闪晚不闪,偏偏这档子功夫闪了腰,能依望你干点啥?”因为着急声音里混着哭腔儿,爹不吭声把头埋在枕头上看不清脸,屋里没开灯,沉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进房间,一向准时的晚饭没了着落。
天气预报说晚上有大雨,娘惦记门外小山一样的麦堆被雨冲走,躺在炕上来回翻腾了大半宿,时不时撑起身子扒着窗户朝院子里看,好不容易挨到天有一丝光亮,脸都没洗急匆匆的冲出家门往后街跑,她要去找彪哥。
天公可怜父亲,说是晚上要下的雨结果没来。清晨的天空乌云压顶,一副风雨欲来山满楼的阵势。娘喊来彪哥还有我爷,一刻都不得歇,用了大半上午的时间,刚把二亩麦子连扛带驮弄进家门,雨便像洒落的豆子噼噼啪啪,迅速的由屋檐跳落在地上。娘虚脱的坐在门槛上,擦了擦脸上的汗长舒一口气,那颗吊着的心总算落了地。爹躺在土炕上不能动,朝着正坐在桌前喝水的彪哥,俯首低眉的说着感谢的话,一遍又一遍。
打那以后,彪哥常来帮着干点零碎活儿,干起来也卖力,娘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亲儿子,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爱看。吃了娘炒的菜,喝了爹添的酒,彪哥临走时却坚决不拿娘备好的谢礼。
彪哥闲不住,余空又去牛场铲牛粪,活儿虽脏工资却不低,管吃的两顿饭也不赖。家里的日子如日中天。小柱也长成了一米八零的帅小伙儿找了工作,好姻缘随之而来,不久就讨上媳妇成了亲。十几万轿车开上了,新买的楼房已经交了首付。彪哥不上工的时候常喝得醉醺醺的,脸上挂着红。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有一天下小雨,骑着摩托车下夜班的彪哥将车开到了树上,紧接着摩托车连人带车滚进路旁的深沟里,摔伤了脑袋一条腿也骨折了。
休养了大半年的彪哥瘸着腿又去牛场上班,不些日子被老板送了回来。二奶奶说他因为偷喝牛场老板的酒,不干活光睡觉,是被人抬回来的。杏花娘则说彪哥是被几个壮小伙扛着胳膊拽回家的,原由是不服领导的管,还每天偷吃工人早餐里的鸡蛋。村里也有人说彪哥磕坏了脑子,五谷不分了。
无工可上的彪哥跛着腿还来我家,只是再也不提干活的事。每次来,我娘一副嫌弃的模样,说是闻不惯他身上的味儿。走之后嘱咐我爹有活儿再不能找他,还催促他把酒藏到眼瞅不着的地方去,可具体为啥她不说。
下了晌儿门没栓紧,彪哥又来了,穿着一件沾有污渍混着汗臭的旧衬衫,瘸拐着迈进门槛,嘴一张,一股儿食物掺着烧酒发酵后的酸臭味直往鼻孔里灌。他贴着炕沿歪坐在板凳上,粗着嗓门和爹深一句浅一句的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眼角上乎着厚厚的眼屎,一个劲儿的往桌台厨柜上瞟,寻问家里有酒么?临走,顺手卷走桌上交电费找回的几十块零钱,出门后直奔铺子上去。
后来爹娘搬去镇子上住,彪哥隔三差五去过几次。尽管家里提前做了防范,那些半头截脑的烟卷和茶叶总会被顺走,气的娘老脸发青恨不得将人拽回扇上几耳光。
再次看见彪哥在两年后的夏天。
小柱娘已被接去城里带孙子,他一个人留在老宅。他家里的土地被种粮大户包租,剩下几分自留地因为无心耕种,长满了荒草。彪哥身子骨远不及从前,倒像一具剔净了肉的架子骨。眼窝深陷、蓬头垢面,身穿一件肥大的布衫,指甲缝里钳着一层黑乎乎的污渍。他手拎着一个空酒瓶,趿着鞋踉跄着身子,不顾众人劝阻站在路当中咧咧的骂,把那些不赊给他酒喝的店主统统骂了个遍。枯瘦的额头上露出几处旧疤痕,张牙舞爪很是显眼。
前阵子爹去肉店碰到小柱的堂叔,从他嘴里得知,彪哥被小柱揍的鼻青脸肿的下不来炕,原来他将一些不三不四的酒鬼朋友弄去家里,将屋子弄的乌烟瘴气不说,还把冰箱、电视机一些值钱的东西偷偷卖了,钱自然是早已换作了酒喝了。
几天后,像一块旧抹布肮脏不堪的彪哥被送回了五莲老家,连同送走的还有十几年的父子情义。
某一天我回老房子,路过彪哥整修一新的家门,只见紫薇花开正艳,一对年轻夫妇坐在树前,女子微笑着垂下头摆弄篮子里的蔬菜,男子仰着脸,用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与路过的邻居客气的打着招呼。那眉眼咋一看特像年轻时的彪哥。大脑里慢慢回旋出一幅久远的图画,耳边仿佛传来一阵“咯咯咯”爽朗的笑声,眼角里不知觉的涌出一些令人讨厌的东西,湿湿的黏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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