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芸只
凌晨的夜还是那样,深邃、空寂,一阵一阵地迸发出一种向死而生的阴气来。
剧团巷,大排档,透着橘黄色微光的破灯泡和喝得烂醉的老江。
还有那一抹红,在狭窄的空间里荡来荡去,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我盯着,眼睛里的水汽越来越重。无法锁定那抹红色的踪影,也无法将眼前这个邋遢的老男人同白天坐在报告厅里说话,光芒万丈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01
六点多刚拿起手机,微信全是老江的消息,扒拉下来十几条,其实十几个字就可以讲清楚:今天上午我在城西中学开讲座,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我问:我要说不能呢?
老江:那也没关系!你可以提前去,或者随后到也行。
靓女语塞。当然,我是不会自费去的。毕竟两块钱的公交费花在他身上显得太奢侈,我跟他讲,七点,到李老头混沌店接我,不见不散。
他回复了一个死亡微笑,那一刻我恨不得使出李逵的力气,一个大铁锤把他打回侏罗纪时代。
我站在店门口只搓手,七点零一分了。用脑子想了几句可以上得了台面能骂的出口的台词,刚准备掏出手机,他像个猴似的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把我猛地一拍,我从头到尾火气都上来了,人暖和得像个火球。
“久等了,大水桶。”
“去你滴吧,当心你的门牙。”
02
老江是我父亲的朋友的爸爸的儿子,是他朋友后妈养的,就比我大三岁。讲起来可能有点乱,但确实是这么个关系。
按照电视剧里的套路,我应该是对方派在老江身边的间谍,时刻汇报他的最新动态。事实是,当我跟老江说出这点儿想法时,他笑得人仰马翻:争夺财产吗?争我家那种不下十株玉米的三分良田?
这么一来我就安心了,既然这样,就老实地贪图他的零花钱,不用担心被暗杀。
从此,按照老江的说法,我便成了他暴富路上的绊脚石。
开始我怎么也不服气这个说法,可时间证实了这一点,自从离我越来越远,这家伙混得越发人模狗样,再也不是那个吃他一个肉包会追我三里街的二流子。
“城西中学找你开什么讲座?”
“笑话,我是优秀毕业生好吗?”
“找你讨教怎么吹牛?”
“你出息点行不,大小姐,当年吹的牛你看看,看看我现在哪一点是吹的?”
他转了个圈,估摸想让我看看他通身的气派。西装穿他身上我还真看不惯,脑子里都是他穿着人字拖蓬头垢面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自恋的男人才不会管你,揪着我的后脖子扬言: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
确实是个传说,七八年前,吊儿郎当,一边嗑瓜子一边夸下海口,我江念雨瞧不上你们这些三五毛的辣条,整个宜袖区的辣条我都能买下来,细细品尝。
“那你去买啊。”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特别不屑,“这个嘛,吃多了不好。长痘。”
此刻只有我知道他鞋上两元店买的耐克标签,耳朵上带着我俩连夜加工的限量版耳坠,还有黑色书包内侧里层第二个拉链里,经常会私藏一张皱得我看不出是人民币的五块钱。
03
他高三,突然住校了。穿起了白衬衫和牛仔裤,每次我调侃他,老江就说,人老了,骚不动了哦。
后来呢,我还在努力地想藏在记忆里的那些细枝末节,往事扭曲、飘忽,我在里面找不到出路。此起彼伏的掌声刚好扰乱了断了线的时间,将我牵引出来。
“江同学是我们学校2015届的优秀毕业生,为我们学校捐助奖助学金30万元,今天江同学受特别邀请与我们欢聚一堂,让我们有请他分享学习经验。”
掌声雷动,我在一片人头的后面看不清那些人的脸。
此刻的江念雨让我觉得很陌生,他正襟危坐,字正腔圆,说起话来振振有词,台下一片唏嘘,我想已经有很多小女生在脑补梧桐树下学习、操场上满头大汗的阳光学长了。
“我以为别人尊重我,是因为我很优秀, 后来才明白,别人尊重我,是因为别人很优秀。因此,当别人夸赞你的努力,欣赏你的成绩时,你要明白,你所做的一切,更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看着台上的江念雨,我心里的感觉说不上来,只想逃离。大厅内外都挤得无缝插足,我感觉自己要被这空气挤化了。但还是从前一排人的腰背和后一排人的膝盖之间挤了出去。
学校果然逃不掉一毕业就会变好的定律,我不懂为什么这一条在所有人身上都适用。
以前只有开学时才会摆上的菊花,排场地放了一路,肆意生长的草坪现在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也重刷了,厕所好像都变得更干净些。
走在廊子上,不变的是桌上的那些书,一摞一摞从桌里到桌面,还有人的座位下放着收纳箱。
“你到处跑,电话也不接。”
“这么快就结束了?也是。你说话太无聊了。”
“滚蛋,滚蛋。”
我好像更习惯这样的江念雨,又变得兴致勃勃,微微一笑,用手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姿势。
方主任和我们一路攀谈,送我们到校门口,一路上都在说江念雨真出息,就是不知道他的脸笑得僵不僵。
我撇撇嘴,当初他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叫我别和他混一块。人真是世界上最善变的家伙,真的。
我刚准备上车,后面几个女生一路小跑过来问江念雨要微信,江念雨不知道为啥在这个时候腼腆起来,我大手一挥,大声地把他的微信号报了出来,几个人黑眼珠都盯着我傻了眼。
“要你来一点作用都没有。”
“那你还叫我。”
“谁让你半路逃跑,你不知道我多紧张,差点尿裤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得了吧你。”
04
老江说晚上带我去外面大吃一顿,我立马表示OK,便随他去了他新买的狗窝。
落地窗,大阳台,看起来还不错。
突然一条黑背窜了出来,拖着舌头朝老江直哈气,一见到我,尾巴突然立了起来。
我抖个机灵,要知道你家有这么个玩意儿我就不来了。
没事,他不咬人。
那他叫啥名字。
他叫梅茜,让人家以为我们没钱,其实我们还是没戏。
我呆滞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黑背认真问,你是张嘉佳的狗子变异了吗?
老江用手对我大脑门猛地一弹,说什么呢,异曲同工之妙好不好,你不懂。
“来,喝水。”他递给我一个大概能装两瓶矿泉水的大瓷缸,“你不是爱喝水吗?”
“人面兽心。”
05
那抹红色还是在我的眼前飘忽不定,我也喝了点小酒,趴在江念雨的旁边有点狼狈。
“妹妹,要收摊子了,妹妹。”我抬起头,那抹红色定在我的眼前,一动不动。风吹动着那有些厚重的裙摆,在凛冬的黑夜里光彩照人。
我抬头,撞上了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眉尖微蹙,看不出是不耐烦还是心疼。我就这么盯着,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这张脸刻在心尖尖。
我说,你是李瑶瑶。
她说是。
我又说,这是江念雨。
她说谁?目光闪烁了一下又恢复了方才的那副神情。重复了一遍,妹妹,要收摊子了。
06
我躺在江念雨的沙发上一觉醒来天就蒙蒙灰了,肯定是累了,或者他家太无聊。
我摔了摔麻掉的手,江念雨正在房里走来走去。
“亲,你在干啥?”
“你看看,你看看。”
我接过他的手机,你丫的后面全是汗。
原来是学校里的一个小学妹问江念雨:
学长,我马上要高考了,可是我遇到了我喜欢的人,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又害怕拒绝,又害怕错过。
我翻了个白眼,小孩子家家想什么情情爱爱。告诉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江迟疑了一会,这不妥吧?
真是婆婆妈妈。我嘟囔着,关掉了江念雨的手机说,去吃大餐吧。
江念雨一路上都心神不定,我问他,我们去吃啥?他像个聋子似的。
他突然问我,你知道我高三为啥突然住校吗?
“因为你突然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了呗。”那时候江念雨爸看他不学无术,直接给他办理了休学手续,把他送去了电子厂。
厂里呆了两个月,人变瘦了,见人说话也学会了些腔调,点点头弯弯腰。
他笑了笑,也许吧。但人总有两面,人前人后,事情的真相往往也是如此。
就一天,嚣张跋扈的江念雨让我觉得异常陌生。有成熟的,有从容不迫的,也有遮遮掩掩的部分,我搞不清楚在我面前还保留了一些曾经影子的他,是伪装出来的,还是那些他都是一群虚假的影子。
“我那个时候喜欢上了我们隔壁班上一个姑娘,但我不敢说,我说不出口,因为我感觉得不到。”
“可能也就你不嫌弃我,大恩不言谢……”
“别,打住。我以为多大的事呢,施主,阿弥陀佛。”
“大小姐,我讲正经事呢。”
“嗯,好。请讲。”我点点头,目视前方。
07
江念雨说带我去吃大餐,最后左拐右拐还是杀进了学校边上的小吃街走进了一家大排档。
“我说江念雨,你真没劲。”
“滚吧滚吧。有得吃就不错,想当年红军长征……”
“停!”
老板是个有点憨憨的中年男人,他过来问,吃点啥?
“我来点,我来点。先来两瓶啤酒。”
“老江,我不想喝。”
“没说买给你喝。”
“……”
“再来一盘猪耳朵,然后两串大腰子。”
“老江,这些我都不喜欢吃。”
“我知道。”
“……”
江念雨下午的那么一点点惆怅在油滴滴的食物面前无影无踪。
他一边给我讲段子,一边吹啤酒,油腻得不行,我说,江念雨,以后出门别说我认识你。
他没事人一样继续他的自娱自乐。我又补刀,江念雨,你这个二流子。
他突然不动了,放下了手中的啤酒,拿起纸巾匆忙地擦着嘴边和着装格格不入的油。
我以为我话说重了,准备道歉,但发现江念雨就呆在那里,像啤酒里慢慢冒上来的很多的气泡,又透明又脆弱,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穿着毛领红裙的女人正像我们走来,那一刻仿佛这就是江念雨的整个世界了。
她麻利地走到锅边拿起老板手上的锅铲,说,爸我来吧。
江念雨一下子又放松了,淡淡地笑了一下,挺直的腰杆子弯了下去随即又立了起来。
08
“她是谁呀?”
“就车上我对你说的那女生,怎么样?”
“不错不错,就是让你弃恶从良那个?”
“什么叫弃恶从良啊,这叫找回自我好吗?”
“你后来怎么一直没找她?”
“害,我太差了呗。不过现在你觉得呢?”江念雨翻了翻衣领,对我来了个大大的假笑。
“Fine。”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嘈杂的环境渐渐退却,慢慢地就剩下我们两个顾客。
江念雨像个狗皮膏药似的不愿意走,眼睛一刻也没从那个女生身上挪开。
他很拘谨,不再大口地喝啤酒,小口地品尝着,也没有大口地吃那些油炸食品,他一个个地把那些拨弄到盘子里慢慢地送到口中。仿佛我们不是在大排档,而是在一个飘着钢琴曲的西餐厅。
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干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出来。
这个时候,一个男人进来了。他留着中分黄头发,不规则的牛仔裤挂在瘦得像竹竿的腿上,一进店里,自顾自地拿起一瓶江小白就往嘴里倒。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卡车路上坏了呗,他妈的。”
那个耀眼的红色堂而皇之地闯进了我们的视线,轻拍着男人的后背安抚着他的情绪。
我看见江念雨低下了头。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他说没事,没事。遇见纯属偶然,我也当给我的十八岁画一个句号了。
江念雨拿了一堆江小白,一言不发地往嘴里倒,我怔在那里,吊儿郎当的青葱少年和整齐规正的成功人士在我眼前交错。
09
江念雨小声说,如果我当年跟她表白,你说她会不会同意我。
你看吧,兜兜转转我又成了不适合她的那个人。
他又说,如果是你马上要高考了,遇到了喜欢的人,该怎么办?
最后他说,你说我有没有变得更好?
我就坐在那里,世界那么大,有些人我们却可以遇见,而一生那么长,有人人却未曾再见。还有一些人,即使再见了也是永远地再见了。
“江念雨,要收摊了,我们走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巍巍颤颤地坐好,吐得形象全无。就满是愧疚地看了看四周,那么红色不见了。
于是他若无其事地掏出手机,我走到他的旁边,看到他的泪水滴在屏幕上,回复着那个小姑娘,打了几个字删了又打,最后发送成功:
不论结局,请你务必转告他好吗。
10
或许是我真的老了,变成了大家眼中的前辈。断断续续也会有小朋友问我这样的问题,我都会说,好好读书,这个最重要。这种事以后有的是机会。
后来某一天突然发现,我们匆忙地走完四季,却没有哪一天能有轮回,我们频频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也许她都没有记住你的名字。
就像李瑶瑶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江念雨三个字一样。
要说哪个人是合适的人,哪个年纪是合适的年纪, 三言两语又如何说得清晰。
我们独步在人海茫茫,不断找寻着最好的我们,也许正在错过最好的青春。
我们互相搀扶,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排档,这一晚,天上没有皎洁月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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