鸬鹚村是运河边的一个普普通通 的小村子。
鸬鹚,又叫鱼鹰子,是一种擅长捕鱼的大鸟,浑身羽毛乌黑,长着鹰钩大嘴,嘴下面是一副大素子,会潜水,可以在水中追捕鱼类;先民们已经把它们驯化成了捕鱼的工具。它们蹲踞在船舷的横木上或者船桨上,河水一颠簸,它们便摇摇摆摆蹒蹒跚珊,和鸭子、鹅没什么区别;可它们一下水,那可叫翩如惊龙,泅水之快让人难以想象。运河里可没有傻鱼,一拃长的鱼都鬼精鬼精的,它们经历了太多的欺骗与磨难,一有风吹草动,“刷”地一下,就逃得无影无踪。鸬鹚绝对是鱼类的恶梦,凭你鱼鳍拼命地舞动,人家两只大脚蹼一划,就到了你近前,长脖子一伸,鹰钩长喙一下就叨在你的脑袋上。
估计是船上架着鸬鹚捕鱼的人最先来到这片土地,发觉这里的鱼虾太多了,便在河岸边安营扎寨了。人越聚越多,便成了村庄。村子最初的住户是架鸬鹚的,叫来叫去,就叫成了鸬鹚村。
鸬鹚村的人大都以渔为业,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着北运河当然吃北运河里的鱼了。
但以渔为业,很不牢靠,鱼获多的日子,满篓满舱的;鱼获少的日子,赶半天鸬鹚也叨不上几个鱼崽子。况且,柳树发芽,水草铺满河道的时候,是各种鱼甩籽的时候,得休上两个月的鱼,让鱼们尽情地欢爱尽情地繁殖。人们为了生活安稳,远离半饥半饱的日子,纷纷上了岸,种起了庄稼。他们住的地方由河滩上的树枝窝蓬,发展到了土坑土屋,后来有的家住上了窗明几净的大瓦房。要是谁家还住在船上,和一邦子鸬鹚为伴,那就是最贫穷落魄的人家了。
燕来是鸬鹚村的一个小男孩儿,他家就还住在船上。
燕来爸养了十二只鸬鹚,一蒿下去,十二只鸬鹚下水,一天的嚼谷就有了。他是个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人。除非有人到船上来换鱼或买鱼,他才哄鸬鹚多下几次水。有的人端来一簸箕黄豆,有的人背来半口袋玉米,也有的掐来两大把旱烟叶,个别时候,才有人掏上一块两块的买几条鱼。燕来爸从不细算帐,买家说够了就够了。他从没打算到陆地上去住,他和鸬鹚一样,和鱼一样,和河滩上的蒿草、三棱子草一样,离不开运河。阳光正好的日子,鸬鹚们打开翅膀晾晒,他也展开双臂,仿佛迎风要起飞的样子。
燕来长在船上,被晒得黑黑的,就像一条大泥鳅,只有眼睛是晶亮晶亮的。他是老爸的第十三只鱼鹰,他一下水,视野虽然模模糊糊的,但游动的鱼还是看得清楚的,他会把鱼捂在胶泥窝里。当他的小脑瓜蹿出水面时,手里就挥舞着一条尾巴甩得“啪啪”响的鱼。
燕来白天和父亲在河上赶鸬鹚,在运河里玩耍,晚上也住在船上。天一擦黑,父亲就在捣腾鱼,小炉子上蹲一个小铁锅,把鲫鱼煸一煸,葱姜蒜八角辣椒往油锅里一推,香味就爆裂开来,半盆子鱼下锅,添上汤,慢慢地熬炖。鱼香就一点一点漫溢开来,顺着风伸展到夜色里。
不少村里人都在运河上讨过生活,对运河有一种发自心底的依恋,夏天的夜晚,准会有三五个人来船上闲聊,有的人会带着一瓶酒,有的人带上一包花生米或一卷豆丝,一边喝小酒一边天南地北的瞎聊,有些时候,他们什么都不说,任夜风拂过他们的头发和胸膛,静听河水沉吟着向远方流去。
燕来有一个任务,就是在上风口点燃一辫子香蒿子,香气正好飘向闲聊的老几位,免得他们被蚊子咬到。香蒿子的香味是苦涩的,很浓郁,蚊子喜欢腥鲜的味道,她们闻不得香蒿子的气味,一遇到,赶紧逃之夭夭。
三五人当中,课本大叔最疼燕来,燕来一上船,便一把薅过来,就像老鹰抓小鸡,按在自己身边,塞上几粒花生米或一大块豆丝,有时还硬要灌燕来一瓶子盖白酒。有一回灌成功了,燕来辣得眼泪直流,没过一刻钟,一头栽在船舱里,小狗子一样睡死过去了。
课本大叔有个小闺女,叫小菱,眉清目秀的,就像水边万千莲叶中的一朵粉荷。
燕来从见到小菱起,就觉得她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孩儿,就想对她好,就想宠着她。
爱情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很小很小的时候遇到对方,便一见难忘,便在心里埋下一粒种子。之后的人生,便是种子生根、发芽、抽叶、开花、结果;当然种子长出来的秧苗也可能夭折。
课本大叔有时把小菱带到船上,大人们一块聊天,燕来就陪小菱玩,小菱胆子大,船上没什么可玩的,她便要逗鸬鹚玩。别看鸬鹚的小眼睛倍圆,绿巴幽幽的,特别碜人;别看鸬鹚鹰钩长嘴,仿佛一拧就能拧下人一块肉,其实它们特别驯良安静。一入夜,它们就站在船舷横木上,一层灰膜覆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入睡了。即使木船随着波浪一起一伏地颠簸,它们也毫不介意。小菱攥住一只鸬鹚的脖子,想用另一只手抚摸它脑门上的毛,就像摸一只小猫或者小狗。没承想,鸬鹚急了,伸着大长喙来叼小菱的手,燕来一把把小菱拽了回来,自己的胳膊却被叼了一下,当时就肿了起来。
这之后,小菱再也不敢逗鸬鹚了,她便和燕来趴在船舷上说话。月光如水,把河滩、船篷、河水镀上了一层珍珠颜色,水面上的月光就像葡萄珠表面上毛茸茸的霜儿。忽然幽黑的水底闪过一片细碎的蓝光,蓝光是一群一群的,它围着船来来回回地闪烁,仿佛是水底的精灵。“燕来哥,这是什么呀?”小菱悄悄地问。燕来悄悄地起身,拿起抄网,刷地一下扣到水里。等抄网出了水面,发现抄网里蹦跳着几尾小鱼,是蓝腮红脊背的小葫芦片,只有火柴盒那么大。“燕来哥,你真棒!给我两条,我养在水缸里。”小菱央求着。“好呀!”燕来一口答应了。
一群大人在船头说话,咂得鱼头鱼尾“嗞咂”作响,酒到兴处,老几位就开始唱歌,他们不会唱流行歌曲,只会唱运河上流传下来的船歌。船歌有喊号子的,更多是酸曲。“月亮上来白汪汪,白汪汪,妹子寻我柳树岗,柳树岗,解开了红肚带,露出了雪花白。”一唱到不可描述的情节,老几位就用“哩哥愣咯愣”快进过去。远远地望去,黑乎乎的运河两岸,一盏渔火明明灭灭,一支粗砺的船歌颤颤巍巍,就像在拉一把老旧的胡琴儿,间或就会响起一阵子“哩哥愣咯愣”,“哩哥愣咯愣”之后,众人就沉默了,或许是他们想起了自己的爱情,或许是他们想起了生活中的遗憾与痛苦,或许是他们想起了久远年代里的女孩儿和一生一世的莫可奈何。
运河水在缓缓地流淌着,无数代人消失了,无数的故事也消失了,只有运河像一位年迈的行吟诗人,吟唱着自己的漂泊和一路上的风霜。
燕来和小菱倦了,就偎在船舱里,有意无意地倾听着大自然的声响。风吹浪涌拍打得船舷汩汩作响,水中一群小鱼啜食着依附在船底的小虾小螺儿,有时,一条昏头昏脑地大拐子,“邦”地撞在船上,船都摇晃了,大拐子调转方向,又意识模糊地向前游去。如纱的月光轻轻地铺在运河的水面上,就像一个梦境一样,不安分的小鱼跃出水面,发出一声清脆地“拔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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