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年代
“我必须得下井,这辈子最后一次。”父亲倔强地换上工装。
“不行,绝对不行!你应该在家里呆着。”海子坚决反对。
“我处理过类似的情况,我必须得管!”父亲不容置疑。
终于,海子眼看着七旬的爸爸乘坐猴车,一步步离开自己的视线,走进巷道深处。海子泪水扑漱漱地掉落下来。
“海子,海子,你喊什么呢!”爱人推了海子。海子额头冒着冷汗,心里七上八下跳个不停。
多年前那场灾难,是海子心头的阴影。“救援队的人来了,站在我的背上,还是找不到我。”小小的海子,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牢牢地记住父亲这句话。渐渐地长大了,他才知道父亲经历了一起煤矿冒顶事故。那是一个夜班,有着丰富工作经验的父亲突然听到顶板有异常声响,说时迟那时快,他呼喊着召集工友们迅速离开。工友们纷纷扔下工具,慌忙逃离现场。父亲救了全班的工友。最后一个离开了,却被埋在垮塌的矸石下面。“如果不是两块矸石相互支撑,我的命就留在那里了。”
那一年,海子一家人在医院过年。正月十五回家的时候,看到家家户户贴着红红火火的春联,海子兴奋地说:“怎么都结婚呢!”海子孩子般的思维方式,逗得父亲笑了、母亲笑了、姐姐也笑了。这个笑,是那个春节是舒心的笑。
从此,每逢刮风下雨,海子父亲的腰伤就会复发,倒却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工作。母亲说那是老天有眼,不让善良的人受罪!康复后,海子父亲坚持在一线工作,中间有几次调整调动的机会,他都主动放弃了。他说自己没有文化,是个大老粗,干不了精细活,不如跟爷们在一块畅快。就这样,他一直干到退休。
改革开放了,允许私人承包煤矿运营。父亲过硬的技术受到追捧。十里八乡谁家开矿了,都找父亲去听听、去看看,还有的干脆请父亲当起顾问。说是一个月下井一次看看现场就行!
母亲故意逗父亲说:“你能听出个啥?”
父亲默不作声,很久以后才说:“声音就是不一样。这双耳朵曾经救过一个班的人!”
之后,母亲再说什么,父亲都不言语。母亲也不再言语,眼里透着隐隐地忧思。
海子背上长过的疖子,足足花生米粒大小。海子坚决选择保守治疗。
半月后的一天早上,海子的保守疗法宣告失败。脓肿破裂,股股浓液流淌不止,湿透几层衣物。无望之际,海子只好实施激进疗法——切除疖子。这是一次未麻醉的治疗。一周后,伤口痊愈,各项指标恢复正常。
“怎么这么大才处理,忍着,疼。”主治医生没有现在的素质,不太注重患者的心理状况。
“活生生的在肉上刮,活生生的要痛死。”母亲说起来浑身颤抖。
“肌肉砰砰地跳,挖下去豆大的坑。”海子“咬牙切齿”。
寒冬数九的天气,海子的汗滴“吧嗒吧嗒”地掉落,母亲的泪水“咕咕地”往肚子里咽。没有察觉到胳膊抠出了七八个深深的指甲印。
“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痛!”海子说。
奇怪的是,海子还长疖子,只是后背再没有长过。
回忆的时候,人就老了。海子长大了,偶尔向母亲打听那件事,母亲说自己不大清楚,让他向父亲求证。父亲虽然身躯佝偻、动作迟缓,听觉也不太灵光。但是每次,除了“我的耳朵曾经救过一个班的人”以外,便不再多言语。偶尔几次还表现得有些烦躁。
那是一辈子的愧疚,是压在心头的恐惧。与其小心翼翼地守护,不如生生撕裂激发出新的血液和肌肉。
心灵的成长不分长幼。经历会让心灵更加丰富。
近些年来,各地纷纷开发旅游这块“蛋糕”,有厘头没厘头的争抢上马各种所谓“特色”项目。海子所在的矿区也挖空心思,将报废的井区开发为旅游景点。一方面用于矿区的安全教育,一方面吸引“热闹”围观,增加额外收入,帮助一些下岗工工作重新就业。几年下来,竟然也成为著名景区之一。
再一次穿上熟悉的工衣、再一次乘坐熟悉猴车、再一次行走在深长的巷道里,狭窄的工作面,昏暗的灯光,仰望煤层的厚度,倾听“嘀嗒”的水声,还有水鞋沉重的拖塌,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一切都是当初的味道。唯一不同的是,年轻人青春逼人的气息,让父亲既感欣慰,又生出一丝岁月催人老的感慨。
海子和父亲不急不缓。只是不多久,父亲便有些扛不住了,发出沉沉的喘息声。于是,他们离开整体团队,选择原路返回。
海子说:“现在比以前怎么样?”
父亲说:“真是不敢想,比前都是木头支架,现在是钢架。以前周边和上顶的防护也很少,现在都有铁网保护。原来电视上没有骗人,是真正的好。”
海子说:“是来,现在木头除了铺设导轨,支架全部采用钢材,有些还是外国进口。”
父亲啧啧地说:“好,好,好。坚实好,坚实好,坚实了就安全了。”
海子不言语,只听父亲讲着:“那次顶板事故,我们全班共有八个人,有一个人刚结婚,有三个人参加工作不久……”他们走着说着、说着走着。累的时候,就席地而坐。父亲从来没有讲过这多的话。
父亲老了,就该有老的样子,就该有老的状态!比如回忆过去,比如唠叨啰嗦,比如该放下的时候就放下……
父亲的话多了,笑容舒展了。海子想这就是善有善报吧!
偶尔,他还会想起那天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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