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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深沟,刀砍斧削般,活生生地把一座大山一分为二,形成一个又深又长的大峡谷,曲曲折折,蜿蜒连绵,上五里,下五里。谷底,河水从黄龙洞急流直下,步履匆匆,一路狂奔,走到簸箕潭河面陡然变宽,河水便放慢了脚步,有条不紊地迈着正步,就像一个才过门不久的腼腆少妇,款款而行。
山这边住着的几户人家,山那边住着几户人家。站在这边坡上,能把那边坡上说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站在那边坡上,能把这边坡上地里的庄稼看得明明白白。
时值深秋,正是八月十五,瓦蓝瓦蓝的天空干净得像用清水洗过一样。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山里一片银色世界。坡上吹着轻轻的风,又干净,又明亮,好像房顶上的琉璃瓦。枫叶红了,香叶红了,柿子也红了,在月光下闪亮,把李萍的脸也映得通红。
“死鬼,又是一年中秋节了。树叶又红了啊,你还不醒啊!”李萍直了直身子,扭了扭脖子,腾出手来抹了一把汗,把背在背上的男人往上耸了耸,叹了口气,说。
背上的男人酒气熏天,呼呼地睡着,像一头死猪,时不时还将脖子一硬,嘴一张,“嗷嗷”几声,呼哧吐出一大滩脏物,溅得李萍满头满脸都是。李萍腾出一只手来在脸上抹一下,继续往前走。
一个女人背一个大男人,两头一般高,的确很费劲。她弓着腰,屁股撅得很高,脖子伸得老长,脖子里青筋暴跳,双手死死地兜着男人的屁股,身子前倾,遇到上坡时,额头几乎要抵住前面的路了。她累得满脸通红,直喘粗气。脸上的汗,就像断线的珠子,赶着趟儿在额头上做一个短道速滑,又成群结队地直接滚进了土里;胸前的汗,汇成一条条小溪,淌过乳沟,又变成了一条条蜈蚣,摇头摆尾地爬过她那苏州府的绸缎一样润滑山东大枣一样甜蜜的肚皮……
这时,从蜡烛石方向传来几声怪叫,喵喵,喵喵,像母猫叫春一样。初听,像母猫叫春;仔细一听,还像母猫叫春。
李萍的心扑通扑通跳了两下,又扑通扑通跳了两下,很平静。虽然听过无数次了,但她还是没办法让它不跳。李萍听得出来,那不是猫叫,是人在学猫叫。猫会在这里叫上一声,又蹦到那里叫上一声,而人只呆会在一个地方叫。
李萍歪过头,用牙齿咬住男人胳膊上的衣服,以防他从背上再滑下去。背一个一百多斤醉酒的活人,比她当姑娘时在这条峡谷里背一百多斤炭艰难多了。
她经历过的事太多了,但她却搞不清楚,酒跟水相比,除了气味不一样以外,基本没什么区别了,但为什么就是这样柔软的东西,却能把一个硬邦邦的男子汉醉得如同一堆糊不上墙的烂泥,简直跟没了骨头一样,软得那么彻底,那么全面,那么持久。这酒啊,少喝点可以养人,喝多了就他妈不像人养的。
好多次,她在梦里和男人缠绵,交欢,醒来那个地方潮湿一片,沼泽地似的。再看看身边的男人,鼾声如雷,烂醉如泥,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飞瀑一般。她说:“你怎么老是要我反着面背你,而你却不正着面背我呢?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呢?我也是女人啊?”
李萍一步挨着一步,硬是坚持着把男人背到了歇脚的老地方。蜡烛石学猫叫的那个男人叫孙飞飞,住在李萍对面山上一个叫孙家冲的地方。
女人,绝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高高的,瘦瘦的,丰胸蛇腰,唇红齿白,前凸后翘,白白的,胖胖的,跟刚出锅的豆腐一样,好像只用一个小指头只那么轻轻一戳就能戳出水来,稍稍收拾打扮一下,就跟城里的女人一样耐看,三冲九匾难寻第二个;女人,也绝对是一个正经的女人,虽然她和孙飞飞的关系已经全透明、半公开,但人们却不认为她是胡来。她不同于别的女人,她给自己定了许多近乎苛刻的规矩,设了许多近乎残忍的障碍。李萍绝不跟有妇之夫好,不管你多么有权有势,县烟草公司的驻村干部老赵以扶贫的名义,今天一袋米,明天一壶油,硬是连屁股都没摸到一把;即便是光棍,也不能太丑,就像哑巴的儿子张龙那样的家伙,三天不洗脸,一辈子不刷牙,胡子不刮,头发蓬得像鸡窝,衣服脏得像干了大河,裤子系得歪歪扭扭,几间破屋烂得像狗窝,就算是天天给她挑水劈柴,也是屁都闻不到一个。还得帮她背男人,一口气,往死里背。只有按要求背到地儿了,该做到的都做到了,她才会亮起心中的那盏绿灯,才会打开她双腿把持的那扇大门……否则,一般的男人休想靠近,她的胸前就像戴着金钟罩,裤裆里就像穿着铁裤衩,很多人都吃过她的亏。
孙飞飞不怕。
孙飞飞多次批评她说:“年龄又不大,何必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呢,再过几年就老了,想弄都弄不动了。”她每次总是淡淡一笑,说:“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会平衡,才会觉得没有对不起他,否则,你想啊,哪还有你唱戏的份儿呢!”孙飞飞一听,脸一红,啪啪往自己嘴上就是几巴掌,恨不得找个针线,把这张臭嘴缝上。
在母猪峡旁边的花子碍屋下面,找一个平地方,李萍把男人放下。把他放舒服了、稳当了,又掐了一片草叶儿把男人的眼睛遮了,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对着孙家冲回应了几声猫叫。
喵喵,喵喵,猫叫得更欢了。一种骚动的气味开始在大峡谷里弥漫。
把猫叫变成暗号,那是孙飞飞的独家发明,可以申请专利。
孙飞飞坐在李萍身边,从裤兜里取出一个手帕,心疼地帮李萍头擦了擦头上的汗,问:“累不?”
李萍很无奈,叹了口气,说:“你说呢?碰到这样一个男人,啥办法啊。”
孙飞飞看了李萍一眼,嘴角微微向上一翘,嬉皮笑脸地说:“我可不要你用背心背,我要你用面前背!”说着就顺势慢慢向李萍靠近,张开双臂,低下头,努着嘴,要抱住李萍。李萍笑着,往旁边一闪,孙飞飞没够着。一招落空,孙飞飞伸出去的手半路上突然一变,鹰爪一般,直扑李萍胸前。李萍赶紧双手护住胸前。孙飞飞虚晃一枪,躲过李萍的双手,一双鹰爪直奔李萍的裤裆。李萍弯着腰翘着屁股护住要害,双手拨、拉、撇、挡,双拳冲、打、阻、挠,在男人的胸膛上捣蒜般的捶打,口里骂道:“你个死鬼!死鬼!”孙飞飞一脸淫笑,嘿嘿两声说:“我就不信你腿空里会长牙。”
终究,还是孙飞飞在体力上占了优势。闹腾了半个多小时,李萍累得气喘吁吁,面色红润,只有招架之功没有反手之力,最后浑身酸软,像一只小羊羔一样,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孙飞飞摸摸被打痛的胸脯,奸笑着,长叹一声,说:“唉,你这个傻女人啊!”
很快,山川河流都开始摇晃,整个大地天空也开始摇晃,摇得月亮有些害羞了,几丝洁白的云彩都躲起来了。此时此刻,世间万物都已退去,风声,雨声,虫声,鸟声,女人的尖叫声,都变成了欢唱声,鼓乐声,一声紧追一声;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变成了虚幻的事,遥不可及的事……
滚滚红尘,大千世界,霎时都安静下来。
完事了,他们抖抖身子,抖掉身上的树皮、花梗和草屑。时间再急,他们都是要相拥一会儿的,感觉彼此的温暖,静听彼此的心跳,将一分钟听到最短,将一秒钟听到最长。那是世界上多珍贵的一点时间啊!
孙飞飞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情景吗?”
李萍红着脸,在孙飞飞背上捶一拳,说:“都被你害成这个样子了,还有脸问!”
孙飞飞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吐一个烟圈,深沉地望着对面山坡上的几处灯火,悠然地说:“那天好像也是八月中秋,好大一个月亮啊,就照在我的屁股上头。”
李萍问:“我怎么没看见?”
孙飞飞说:“你躺在下面还没看见!”
李萍问:“那你是咋看见的?”
孙飞飞说:“我从你脸上看见的!”
李萍的眼睛就湿了。
此后是长长的静默。
孙飞飞背着醉酒的男人走在前面,李萍跟在后面,感觉浑身舒坦了许多,就像刚经历过一次酣畅淋漓的小便一般的快意,又像喝了点酒,但没醉,浑身轻松。她叉着腿,走得摇摇晃晃。
2
李萍的男人齐志强,原本是个补锅佬,方圆百里出名的补锅佬,祖祖辈辈以补锅为生。
补锅佬齐志强下乡串村,往往是一根扁担挑两头,一头火炉,一头风箱。当然还有坩埚、焦煤、砧子、小锤、砂轮片、毡垫等。补锅佬在某个村庄揽到活后找准点位便摆开战场。风箱呼呼吹旺炉中火,火上放着装有碎铁片的坩埚。不一会儿,碎铁片便溶化成铁水,补锅佬用小勺从坩埚里舀出铁水,飞快地倒在一块柔软阻燃的毡子上,摇晃几下,铁水便变成橙红色的小圆球。把小圆球对准要补的地方,从外往里轻轻的一挤,另一块阻燃毡子从里往外迅速对压,毡子拿开后,铁水便凝固在漏点处,里面平整,外面见疤,锅算补好了。倘若里面疤痕不平,就用砂轮片、砂布磨平,以疤痕不挡锅铲为准。
曾经,补锅佬齐志强凭着精湛的补锅技术,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最让她引以为豪的是,他有一个能跟年画里的美女媲美的女人。有人还说,齐志强吃着碗里的大棒骨,还惦记着别人锅里的回锅肉。
遗憾的是,改革开放后,经济快速发展,人们做饭的燃料由柴改为电和液化气,做饭的锅逐渐也改成了铝锅、不锈钢锅。铁锅日见稀少,尤其近些年,别说城市,农村都用起了电饭锅、煤气灶。
失去了祖传的手艺,没了铁饭碗,补锅佬齐志强又不想下地伺候庄稼。他说,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累得汗流浃背,也只能养家糊口。可除了补锅,他别的什么都不会。曾经精明能干的补锅佬,没有了往日的辉煌,成天无所事事,渐渐地沦落成了一个酒鬼。
李萍已记不清她找过多少地方,找过多少次了。
她一手拿着一根铁棍,一手打着篾黄捆成的火把,一边焦虑地呼唤着男人的名字,一边漫无目的的寻找,漫山遍野寻找一个醉鬼。有时从坡上找到坡下,有时从日出找到日落,找得四乡八邻家喻户晓。
最开始,李萍打的是手电筒。但一个女人在这孤山野洼的地方,经常受到坏人的骚扰。有一次,她走着走着,忽然从树丛中窜出一条黑影,将她一把拦腰抱住,摁在地上,伸手就要去脱她的裤子,她急中生智,对准那人的热脑壳,猛地一电筒砸过去。那人急忙去顾头上,冷不防双腿一松,李萍右腿突然一弯,膝盖用力顶向那人的腿空。那人大喊一声,落荒而逃。
刚开始她还带着女儿,企图用儿女来让齐志强回心转意,慢慢戒酒,她也好说清那些事。可有一次,她在一家屋檐下找到齐志强,看见他敞胸露怀,裤子系得歪歪斜斜,裤门大开,一个乌漆麻黑的东西浸在屁股底下一大滩尿里,像霜打过的茄子,像豆浆里泡过的油条,又像一只千年的老龟伸着长长的脑袋正在饮水……她吓懵了,才慌忙掐了一匹南瓜叶给他遮了……那个羞啊,她恨自己没有找到地缝,否则就钻了进去。
从此,她不敢再带女儿。
好在,后来齐志强好像懂事了许多。齐志强虽然堕落了,但前些年的人缘还在。最开始,他总是从东家喝到西家,醉在哪里算哪里,没个定数。后来,他从黄昏匾下童家梯子,抄近路去母猪峡,专跟那个养公猪的没讨着媳妇的二货发小喝。
尽管恐怖,遥远,但却有了个固定的地方,比无头的苍蝇好多了。
只要发现齐志强长时间没在家,她就直接去母猪峡。她找到齐志强,若是白天干活太累,实在没力气背了,他又醉得不太厉害,她就等他慢慢醒来,然后她就就扶着他慢慢地走回家去;万一醉得人事不省,她就烧起一堆篝火,陪着他坐到天明。
火光中,她盯着丈夫温柔地说:“知道吗,志强,齐磊和齐玲这次考的又是第一,齐蕊要个书包,她已经要了好久了,没给她买。马良的盐都涨价了。妈的腿病也没钱去看,这几天她都是跪着爬着在地里打的猪草。下个星期二张疤子家打祝米,你肯定又是要去找酒喝的,我在哪里去借礼钱呢?人都是两块脸那……”她摸起一根柴火,狠狠地往火堆里一扔,火被打灭,立刻冒起一股浓烟。她盯着浓烟继续语无伦次地说:“志强,玉米和烟叶、辣椒都要施肥了,这些你都不管。你给我买个内裤吧,我的两个都破得打不了补丁了,都不好意思拿到外面晒了……”
有时候,她见说了半天,酒鬼男人还是大口大口地喷着酒气,她就侧过身去摸一摸齐志强已变得相当粗糙的脸,长叹一声,然后对着山谷吼一嗓子:
小情哥啊小情哥,
我劝你莫把冷水喝,
喝了冷水得了病,
走不了长路上不了坡,
采不了鲜花莫怪我啊莫怪我。
又唱:
郎在高山挖黄姜,
姐在河扒洗衣裳,
挖会儿黄姜看会儿姐,
洗会儿衣裳看会儿郎,
棒槌打在石板上。
唱完,她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那苍凉的声音,传得老远,碰在对面的悬崖上,反射回来,珍珠一样落在地上,回荡在山谷里……
不知不觉间,她总会想起和齐志强刚开始的那些日子。刚结婚的头几年,齐志强晚上要得很勤,她尽量满足他,还想方设法地把饭菜做得精细,给丈夫补足身子。志强对她更是过分的心痛,因为他有补锅的手艺,日子过得比别人宽裕,遇有季节性的农活,他就出钱找几个小工,让她少干一些。三个女儿梯子墩似的相继出生,而志强的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脸也慢慢变黑了。特别是当村里的一帮没老婆的年轻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她身边凑的时候,原本就好酒的他,便开始了贪杯,并且很快就发展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那些年,乡下都是靠天吃饭,谁有一块好庄稼,就是资本。没人找他补锅了,他又看不起种地,她又带着三个孩子,所以那时候她们家的田地就成了村里最差的田地,禾苗比黄裱纸还黄,杂草比人还高。有一次,小女儿病了,住进了医院,她把齐志强吼下田去薅草,结果好几天过去,她回家一看,草一根没动,齐志强却烂醉在玉米林里,呕吐的污物将一大片玉米苗都泡蔫了……她看着已经荒芜的庄稼,想着商店里新欠下的酒债和家里被变卖的东西,再也控制不住,鼻子一酸,脖子一硬,“哇”地一声哭出来……
“齐志强,你个混蛋!”李萍骂道。
日子过得真苦,比黄莲还苦。四个女性加一个醉鬼的家,全靠一个女人撑着,能不苦吗?前些年,乡下疯狂地普及了手机,许多小学生的书包里都出现了那个东西,她也咬着牙买了一个。但她却很少打,连娘家都难得打几回,每次都是弟弟打过来。不是她无情无义,心痛话费,而是她害怕打,打了说什么呢,有什么说呢?只有孩子们的学习够得上嘴,但山里人都把读书看得淡,吃饱穿暖就行,学习好与不好,就像山坡上的那朵野花开与不开一样。每次接到弟弟的电话,她都不知道怎么应付,问候母亲以后,就是最简单的嗯嗯啊啊,一边嘴上敷衍撒谎一边心里流血流泪。
3
在这方圆百里,几乎没人不认识孙飞飞。孙飞飞是一个弹花匠。
弹花匠在七十二行中应是最寂寞、最不起眼的行当。但在过去很长一段的岁月里,又是人们生活中离不开的行当。
檩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这是对弹花匠手艺的一种诠释,也是对他们劳动最为形象的比喻。
弹花,并不是孙飞飞的主业。平日里,他下地劳作,种包谷种烟叶。秋深了,天凉如水,该添衣加被了。苞谷入仓,烟叶买罢,孙飞飞便挑着一副担子,带上弹花的行头,走乡串户开始招揽生意。担子一头是一个弹花锤、一张磨盘,一条牵纱篾,另一头是一弯专用弹棉花的弓,叫弹弓。
孙飞飞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弹棉花了。”
那一年,孙飞飞去给李萍家弹花打被套时,也是八月中秋。那时,齐志强补锅的生意也还将就凑合。
一切安顿停当,孙飞飞迅速把棉花、棉絮撕成小团,均匀地铺在木板上。接着,从后腰支出一片厚竹板,高高地从自己头上方引下一个钩,挂住大弓的中脊,左手握住弓的一头,右手握“手雷”用力地敲击牛筋弦,发出“嘣嘣嘣”的声音,借牛筋爆发的张力去撕、崩棉花。一声声弦响,一片片花飞,棉絮变得松松软软。孙飞飞忽而弓下腿,忽而崩直腰,一丝不苟、不紧不慢地敲击着牛筋,把棉花弹得跟棉花糖般的松泡。
弯弓那沉闷的声响,清脆的音韵此起彼伏,交织出一首协调的单弦独奏。孙飞飞一边认真地干着活,一边用他那略显低沉、沙哑、粗重的嗓音哼哼:
我俩住着两对面,
看到看到你长成人,
去年看到有点小,
今年看到又下不得心,
挨挨岔岔到如今。
哼罢,扭头盯着站在墙边看弹棉花的李萍笑笑。
李萍抿着嘴也笑笑,说:“看我干啥,我又不会唱。”
孙飞飞猛弹了两锤,说:“得了吧,你。”
齐志强也鼓励李萍说:“好久没听你唱歌了,你就唱一首听听呗!”
李萍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接着孙飞飞唱道:
叫你创你不创,
叫你挠你不挠,
我的鞭子都搭到腰,
别人喝得头子酒,
你在后头吃冷糟,
看你心焦不心焦。
一阵哈哈大笑后,棉花也刚好弹完。孙飞飞又用手将泡花调成厚薄均匀的棉被形状,然后取下大弯弓,接着用“盾牌”将泡棉匀匀压实。
孙飞飞的媳妇秀英甩着一对大奶子,一摇三晃地摆到齐志强家的时候,棉花刚弹好,孙飞飞正要坐下来喝杯水。孙飞飞扭头问秀英来干啥。秀英说煮猪食的锅破了,想找志强补一下。补锅佬齐志强二话没说,找出补锅的家伙就走,叫李萍给孙飞飞打下手。
孙飞飞站在桌子的这一头,李萍站在桌子的那一头。家里每次打被套,都是李萍打下手,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两人似乎很有默契,心有灵犀。李萍手握一大卷细线,头也不抬地用双手将线头分开,孙飞飞在大桌那端用手中“钓鱼竿”往对面一挑,两股线就勾了过来,两人同时将线对应在棉絮上,叭的一声按断,接着又挑线、压线、掐线,如此反复,丝毫不差。宽处铺完,往两头速度就更快,根本不用再担心竹竿会不会碰了对方的鼻子伤了脸,会不会虚晃一竿勾不到线。掌灯时分,一床崭新的被套就打好了。
4
齐志强补好锅,扭头一看,秀英正悠闲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叉开双腿,眯缝着眼睛,右手捏一个挖耳子,一边专心致志地挖着耳屎,一边很享受地哼着小曲:
茅草开花扯白旗,
我劝你莫把嘴嘟起,
白发白了牙齿稀,
我看哪个舅倌儿还要你。
那样子,有点像林青霞主演的东方不败,歪在一把破椅子上,拈着一张绣花针,跟杨莲亭低声细语地说着情话。齐志强觉得心里痒痒,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秀英,把我的耳朵也掏一下。”
秀英眯缝着眼睛,头都没抬,说:“自己挖。男子头,女子腰,只能说,不能挠。”
齐志强说:“我自己不会弄,你就给我弄一下嘛。”
齐志强说着,就搬来一个小板凳,死皮赖脸地坐在秀英身边。秀英推迟不过,只好让齐志强把头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对着亮光,秀英一只手揪住志强的耳朵,低下头,仔细看了又看,终于开始动手了。开始的时候很温柔。秀英轻声细语地说,别紧张,掏耳朵的技术,老娘一点都不比城里洗头妹差,早晚有一天,我要走出大山,走到山外,做一回城里人。志强咧着嘴笑着说,你这叫舅子只有舅子的命,想当姑爷万不能。接着叹息一声说,唉,人能命不能啊!秀英说,好了,别说话。接着便是小心翼翼地扣、挖,待耳屎松动了,再慢慢的拨弄出来,然后放入一根羽毛,轻轻扫刮。齐志强觉得舒服极了,浑身痒痒的,酥酥的,熬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秀英问笑啥。志强说,真舒服,这辈子都没这样舒服过。秀英问,到底有多舒服。志强说,比弄你那都舒服。秀英说,你只有用嘴弄。志强说,不弄你一回,我死了都不能闭眼睛。说着,在秀英大腿上轻轻地摸了一下。
秀英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丝,插入齐志强的耳朵里转起圈圈来。齐志强觉得耳道里酥酥的麻麻的,又嗡嗡作响,痛着并快乐着。齐志强扭一下身子,侧靠在秀英怀里,舒服得差点儿眯上了眼睛,头却突然往上一翘,猪拱槽一般,拼了老命在秀英的奶子上蹭来蹭去,一双手不停地在秀英大腿根部游走……
这一回,秀英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秀英觉得,有一股东西从身体里流了出来。她腾出手来,在屁股下面摸了一把,对着窗外的月光看了看,白白的,粘粘的,像白乳胶;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怪怪的,臭臭的,像豆腐脑。
俩人正在床上忙得不亦乐乎,突然,吱呀一声,房门大开,一束白花花的灯光照了过来。忙乱中,秀英急忙把齐志强往旁边一推,一个箭步冲上去,拼了老命抱着孙飞飞。齐志强赶紧套了衣裤趿了鞋子,趁势夺门而逃。
看着夜色中齐志强的背影,孙飞飞愤愤地说,狗日的,不弄死你,老子是你孙子。
5
孙飞飞出名,不仅仅因为他是弹花匠,还因为他一个又高又帅的大男人却怕老婆。曾经有一年过年,大年三十的,他没收回欠账,秀英拿着扫把要追着打他,把他吓得一头钻到床下屁股却露在外面,秀英一边抽屁股一边问,出来不出来?他理直气壮地说,男大汉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孙飞飞出名,还因为他会学猫叫。公猫、母猫、叫春的猫,发怒的猫,他都学得惟妙惟肖,形象逼真。更绝的是他还能把公猫发情时的叫声搞出不同的版本、不同的风格,而且思想又是那么相似,不但能以假乱真,还能惹得母猫一听到他的叫声就争风吃醋打群架,而且还能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叫得脸红心热……
认识他的女人们就喜欢和他开玩笑,问他每次叫的是什么意思,他也乐得给大家解释,喵喵喵,他说就是想、想、想的意思,喵啊喵啊喵啊,就是想啊想啊想啊……想什么呢?女人们问。他说想母猫啊!当然,有时候他们也反串角色,女人们当翻译,让他叫,他叫嗯昂嗯昂嗯昂,女人们就翻译说,好想,好想,好想。他高兴地又叫,嘴都歪了,呃嗷呃嗷,女人们就连忙说饿了饿了。他诧异,说翻译的不对,现在政策那么好,怎么还饿得到人呢?女人们则笑嘻嘻的学着他的样子说,怎么饿不到呢,没有母猫啊!
孙飞飞跑了老婆。她们这是在挖他的心,点他的穴,哪壶不开提哪壶。
孙飞飞跑老婆的事当然与补锅佬齐志强无关,她的老婆是跟四川巫山一个姓苏的货郎跑的。老苏卖菜籽、酒曲、针头线脑,还会算命排八字。老苏嘴甜得很,像加了蜂糖;语多得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像迟子建笔下东北乡冬天的雪花,一开就是一冬。老苏颤悠颤悠地挑着一副货郎担,一问路,二卖货,三算命,四扯闲淡,扯着扯着,天便黑了,天黑了便要借歇。一来二去,时间长了,便有了故事。
6
摸着第三颗扣子说句良心话,这些年如果没有孙飞飞,李萍不一定能坚持跟齐志强过到今天,说不定早离婚了。毕竟,多一份力量,多一份依靠,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心情。家里的重活,哪一样少得了孙飞飞?
三个女儿都上学以后,星期天就成了她们家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刻,也成了她最忙碌、最累的时刻。
最开始几年,女儿们,特别是大女儿齐磊,是坚决反对母亲李萍和孙飞飞来往的,还经常耍一些小脾气,搞一些小动作。
有一年暑假的一个晚上,月明星稀,父亲齐志强醉得半死,躺在火屋的沙发上,齐磊刚温习完功课,上了床熄了灯,就发现一个黑影从窗前一晃而过,接着就听见敲窗户的声音,然后是隔壁母亲开门的声音,老木床吱吱呀呀的声音。齐磊叫嚷着说母亲屋里有老鼠,喊几个妹妹赶紧起床打老鼠。妹妹们从梦中醒来,找了家伙,却发现母亲披散着头发堵在门口,板着脸说,瞎胡闹,哪有老鼠。事情的原委,妹妹们知道了八成,都回屋睡了,只有齐磊一直在门口守到半夜,害得孙飞飞在床底下趴得腰酸背痛。
第二天一大早,齐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妈,你能不能不让那个人来家里了?”
她假装一愣,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齐磊问:“你说哪个人?”
齐磊不再做声了,低下头去,像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最后,母女俩的脸都红了。
后来,她就注意了许多,还和孙飞飞约法三章,说,凡是孩子们在家时就不准他在她们周围的五百米以内出现……
气氛缓和了下来,孙飞飞自然是更加巴心巴肝的讨好,每星期他都要到学校借看望自己的儿子为名去看齐磊她们姊妹三个,给零花钱,买吃的。有时候在山上干活,捡着了杨桃、板栗之类的野果,在身上揣烂了也要给她们留着……
可齐磊的态度仍然没有改变,她也硬起心肠再也没有找齐磊谈过。有些事情怎么谈呢?谈了又能谈出什么结果呢?
那些年,她和孙飞飞的关系,就像当年的地下党。外人都知道,但她在家里却要死劲的瞒着。星期天,她除了给自己的三个女儿洗衣做饭督促功课以外,她还要偷偷的去帮孙飞飞打理儿子,忙得脚脖子都快跑断了。直到后来女儿们长得更大,齐磊都上了初中,情况才出乎意料的有了转机。
那一天夜里,她刚把齐志强背进屋里,出来就看到一个黑影。原来是齐磊在等她。
她有些感动。
没想到的是,齐磊开口就问:“怎么不叫孙叔叔到家里歇一会儿呢,他够累的。”
她大吃一惊,说:“哪里有你孙叔叔,莫瞎说。”
齐磊一脸坏笑,露出一个小酒窝两颗小虎牙,说:“你看,山那边有一只萤火虫呢!”
她扭过头来,果然看到山那边有一团隐隐的亮光。
她不做声了。
她知道那是孙飞飞刚才回去,还没拐过弯就迫不及待的亮灯了。因为每次让他送完了齐志强,回去时她都不准他开手电筒,她怕女儿们发现了。
齐磊盯着山那边的萤火虫说:“以后让孙叔叔直接把爹背到家里吧,再怎么说也应该喝口水再走……”
齐磊话还没说完,李萍的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了。
自此,孙飞飞的儿子才成了家庭中的一员,两处合一处,她才轻松了一些。孩子们回来以后,她一个个把他们洗得干干净净,喂得饱嗝连天。打闹是免不了的,有时候她干脆就丢了活计,坐在旁边看着,笑眯眯的,像裁判但更像教练。做功课时,四张小桌子,一字儿摆开。只要一有空闲,她也会在旁边坐着,笑眯眯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怎么看都舒服,怎么看都顺心。这时候她就觉得,苦啊,累啊,都算不了什么,只要女儿们理解了她的难处,这日子就能雨打风吹的过,生活,还是美好的,还是有着实实在在的盼头……
7
这年的八月十五,正赶上齐磊从襄阳四中回来办贫困生救助手续。买了一盒月饼,李萍又找回了醉醺醺的齐志强,所以过了一个欢欢喜喜的中秋节。
晚上,搬一张条桌放在院子中央的大槐树底下,就着白花花月光吃着月饼,忽然听到对面山上有人唱:
三十的晚上好月亮,
瞎子偷茄秧,
哑巴一声喊,
瘫子跳院墙。
……
听似沙哑、低沉、粗重的声音,却不乏雄浑高亢。这声音,齐磊再熟悉不过了。李萍突然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齐磊说,妈,你也去摸一个秋吧。
摸秋,是这一带古老而传统的习俗。到了深秋,菜园里的瓜果蔬菜熟了,玉米地里的玉米也能烤着吃了,中秋节这天晚上,人们会借着明月的掩护,偷偷地到别人的地里捣乱。瓜果要摘没成熟的,玉米棒子要掰大的,这样折腾得主人家第二天忍无可忍破口大骂。而捣蛋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据说骂得越欢,咒得越狠,就越走运越发财,家里的庄稼就会长得越旺……
李萍听出了女儿的意思,话中有话,她的心里就开始热乎起来。还是女儿知道自己的苦衷。可就在这当儿,齐志强却出发了。他不是去地里摸秋,而是坐在了家门前的十字路口,几个月饼似乎把他的酒意也吃醒了,坐得规规矩矩,稳稳当当,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李萍也看出了丈夫的意思。丈夫还是在意自己的,她的心里就热乎起来。什么摸秋不摸秋的,不摸了,就在家里陪陪他吧,随后就准备打消所有的念头。可没想到女儿们却不依了,她们跑上去围住她们的爹,这边说,爹,晒月亮可不比得晒太阳,晒多了心寒。那边说,爹,路口凉,还是到屋里去吧……她们七嘴八舌、连哄带骗,把她们的爹弄迷糊了,进了屋。一眨眼,姊妹三个也迅速熄了灯,上了床……
李萍的心里一时间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怎么说呢?不好说,说不了。女儿们到底大了,懂得多了,看出了门道,孰重孰轻也分得清了。两个男明枪暗箭一直没停。孙飞飞做孙子的誓言虽然没兑现,但他又说齐志强,早晚老子灌死你!而齐志强,床底下则放着一口挂着双锁的神秘箱子,她发现时,箱子的底部已被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戳得千疮百孔,箱底画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面目清秀……
她当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她却总是有办法将他们安抚,调和,最后摆平。
月光皎洁。
蜡烛石又响起了喵喵的猫叫声。
李萍望着孙飞飞摸秋摸来的战利品,一口袋倒出来花花绿绿的,竟突然悲伤起来。她说:“要是我们家志强也知道去摸摸秋,那该有多好啊。”
孙飞飞盯着李萍,像盯着一个陌生人。李萍没理会,望着天边继续说:“不会摸秋,出去摸摸女人,我也会答应。”
孙飞飞抢过她的话说:“别瞎操心了,他不会。”
李萍说:“他不会,我会啊,我可以去教啊。”
孙飞飞瞪了女人一眼,不高兴了。孙飞飞说:“那可不行,他摸你,我还摸个球啊?”
李萍的双拳又捣蒜般的在孙飞飞胸膛上擂,愤愤地说:“你就知道想你自己,死鬼!”
孙飞飞说:“我就是个死鬼!”
过了许久,李萍推开孙飞飞。
李萍说:“今晚的月亮真是圆啊。”
孙飞飞说:“是啊,真圆!”
李萍说:“我们对着月亮许个愿吧?”
孙飞飞说:“好啊,你说许个什么愿!”
李萍说:“你傻呀,许愿哪有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孙飞飞说:“好。”
李萍说:“你背过身去,不许朝我这边。”
孙飞飞说:“那我怎么看的到月亮?”
李萍说:“死鬼,你还没有办法?”
孙飞飞就不吭声了。他们背向而立,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开始许自己的愿。
李萍说:“好了?”
孙飞飞说:“好了。”
李萍说:“许了?”
孙飞飞说:“许了。”
李萍说:“许的什么?”
孙飞飞说:“你猜?”
李萍说:“猜不出来。”
孙飞飞问:“你呢?”
李萍说:“你知道的。”
四只眼躲躲闪闪,最后相视着就笑了。
霸王河的水拐一个弯向北,又拐一个弯向南,最后径自朝着萝卜寨河的方向奔去,浩浩荡荡,一路向东,流向马良……
一阵阵的风从山脚下吹上来,一丝丝,一缕缕,夹杂着南瓜,黄瓜,丝瓜等瓜果蔬菜的香味。枫叶红了,香叶红了,柿子也红了……
山那边响起了雄浑高亢的男高音:
好久没到这一方来,
这一方有些好人才,
男人好比梁山伯 ,
女人好比祝英台,
杭州读书才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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