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园村的老马蹲在田埂上已经有个把钟头了,田里的麦苗捱过了严酷的冬天,在这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四月天,绿油油的一片。去年冬天雪下得很少,农人都对今年的收成少了期望,谁知一入春,接二连三的春雨让冬麦喝足了水,精力充沛、生机勃勃得开始了旺盛生长。
面对着面前的勃勃生机,老马却忧心忡忡。他高兴不起来,心里有委屈有失望,还有恼怒。被他从小惯到大的女儿马希言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一直单着,迟迟没有找到如意的对象。按说以女儿本科学历、小学教师身份、姣好的容貌,找个合适能嫁的小伙子不是难事,无奈这孩子被他宠得由着性子惯了,说什么宁缺勿滥,要找个三观相投的。
老马今年五十二岁,不是老古董,对孩子的婚恋观从来不明加干涉,当今的社会风尚,他懂。孩子要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伴侣,他支持。只是眼看着马希言已在奔二十七的路上,心里暗暗着急,他怕孩子成人家说的剩女。
三个月前女儿领回来一个小伙子,说是在县科协上班。老马对小伙子的第一印象不错,高个,白净,帅气。但老马这把年纪,已经早都退出外貌协会了,他更欣赏的是小伙子身上那股踏实稳重的劲儿,言语谈吐没有现在年轻人的浮躁浮夸,很实际,很接地气。据女儿领回来之前给他们打预防针介绍,小伙子姓明,叫明启,爸爸也是一名教师,妈妈是家庭主妇,弟兄两人,明启居长。
只要女儿顺利发展下去,这桩婚事在老马老两口心里已经认可。老伴私下里欢喜得不行,说男方家里知书达礼自然是无可挑剔,更难得的是明启这小伙子稳重踏实的为人,以后一定是个对家庭负责任的好男人,女儿跟着他不会有大错。
高中学历的老马早年在乡政府干过临时工,后来随着打工人潮一起北上新疆闯荡,再后来又回乡干起了养牛合作社,日子在当地过得风生水起。所以也是有一定阅历的,以他五十二岁的眼光看,老伴的话有道理,站得住脚。
谁知真应了那句天不随人愿的老话,明启上个月又来了,开诚布公的对老两口说他的父母对马希言非常满意,想早点让他们成亲。当然,这就牵扯到一些凡俗的程序,要明媒正娶就要找媒人,要提亲,要商定结婚事宜,等等等等。他想和老马提前做一些沟通,以便媒人中间传话时不太费周章。
老马说:“我们是开明的家长,一些陈规陋习能简就简,彩礼之外其他的你和希言商量,衣服首饰怎么个要法让她自己定,我不强求。以我们这里的现状,彩礼一般都是二十五万,我们不那么逼你们,也不怕亲戚朋友笑话,你们送二十万,我们陪嫁一辆车外加一些电器,也能解决你俩以后的实际问题。”
女儿闻听此言,瞅瞅老马又瞅瞅明启,欲言又止的低下头不言语。明启吭吭哧哧半天,脸涨得红红的。老马一看有点不乐意,心说我都开明到这个地步了,人家说入乡随俗,以本地人的“行情”,他这样要彩礼,等于是把女儿“贱嫁了”,是会被人猜疑和嗤笑的,有人甚至会很难听的互相嘀咕:“老马女儿不会是有毛病吧?彩礼要的这么少。”“老马这样急着嫁女儿,肯定有什么问题。”再说,以不少的现实教材来看,彩礼要得少了,婆婆家对媳妇容易轻视,老人常说媳妇是花钱娶来的,不疼人还疼钱呢。所以现在彩礼要得高了,将来婆家可不敢轻易闹那些离婚什么的鬼把戏,那样的话,他们的损失可是大大的,这也是给女儿的身价礼、防身礼!
“哼,我要不是看你小伙子人实诚,家教也不错,将来亏不到女儿,我会做这么大让步?你倒好,还这么不痛快,真是不知老人的苦心,哼哼叽叽的!”老马心里着实不愿意了,脸色也冷了下来,端起茶杯边往嘴边送边沉声问:“咋?有困难吗?”
明启终于抬头看着他,迟缓地说:“马叔,您说的话都入情入理,而且很开明,我都明白,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可是……”“有话直说!”“叔,我爸爸是党员,我在大学时也入了党,最近中央在宣传移风易俗,提倡抵制高额彩礼,地方上也有政策出台,规定彩礼不能超过六万元,第一步先从党员干部做起……”“啥?”老马一听忽的站了起来,保持一点尚存的修养:“那你们的意思呢?”马希言见状急忙跑到老马身边,拉着他的袖子说“爸,你也是党员呢。”老马一甩袖子,瞪着眼睛说:“党员咋了?党员就不是人了?党员就应该把女儿白白送给人家吗?我是党员我给儿子讨媳妇有人就肯白送吗?”转身对明启粗声大气地说:“你这样高风亮节的家庭我高攀不起,别聪明过了头,搬出什么地方政策吓唬我,你就是驴粪蛋蛋――表面光,想的全是美事,玩的全是阴招,以后不要再来了!”
就这样,女儿这桩看似美满的婚姻触在了老马这块礁石上。明启不甘心的走了,女儿推心置腹地对老马说:“爸爸,其实我和明启的意见是一致的,高额彩礼真的是陈规陋习,害苦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姻缘啊!得改一改了,这和当初的改革开放一样得有人带头,明启和他爸爸都是党员,你也是党员,我正在向党组织看齐,我们得带头啊。你现在向他们家要二十万,他们也拿得起,但是你不是又给我陪嫁回去了吗?除了面子,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只要我和明启有孝心,以后有的是时间孝敬你和我妈,不在今天的形式上。”老马哼了一声:“党员咋了?我是党员不假,我不违纪不犯法,女儿拉扯大了要点彩礼入情入理,还能判我的刑?”女儿也不高兴了:“你这是跟我抬杠么,你是不犯法,但是现在既然有政策,就是违规呢。再说,要不要彩礼有什么关系?到时候陪嫁少了大家说你抠门卖女儿呢,陪嫁多了就只是走了个手续,你让我们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就为移风易俗出点力,我们也向组织好交待。”
面对女儿的振振有词,老马气得说不出话,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还没嫁出去呢,胳膊肘就往外拐,就向着人家说话,还一副高姿态。心寒哪!委屈和恼怒一齐袭来,他跺脚出了门,女儿也回了学校,一连两个礼拜没回来。
老马和小马陷入了冷战。
蹲在田埂上独自郁闷的老马,远远看见老伴走过来。这个女人与他也算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当初他的家境困难,送不上老丈人要的三千元彩礼,是她坚持不妥协,一心跟定他,最后老丈人无奈让步,他以一千元的彩礼娶了她。风风雨雨三十年,吃了不少苦,却从来不说后悔。女人来到跟前坐在了田埂上,老马侧过头看着她,太阳在西边的山上摇摇欲坠,天空镀了一层暗亮的金色,映衬得女人的脸越发有些黝黑。也许是心情本来不好,老马看着老伴的侧脸有些酸楚。他前半生不停折腾闯荡,家里家外帮不上老伴的忙,日月劳累让这个女人过早的衰老,岁月真是个任性的雕刻家,任意刻画,毁掉多少美丽容颜,让她们在人间尴尬游走。
收回目光,老马稳定一下情绪,淡淡的问老伴:“你不回家做饭来这里干什么?”老伴看她一眼,抿嘴一笑,这个外表固执内心柔软的老家伙,一起过了半辈子了,她知晓他的脾气。她说:“我看你就依了希言吧,你在家里生闷气,孩子在学校不回来,给我打电话说着说着就哭。现在的年轻人要进步,觉悟又高,这也是好事情,总比他们一天光想着混日子要强。希言也说了,要和你折中一下,你要六万元以下也不违背政策,他们能接受。咱们忙碌半辈子不就为了俩娃娃吗?只要他们高高兴兴的就行了。”老伴的话是朴实的,老马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思,可他就是觉得别扭,总觉得明启家耍了心眼,自己的女儿降了身价。他叹口气说:“那儿子呢?我自己的女儿这样嫁了,我照样得花高额彩礼给儿子讨媳妇,为什么好处都让他们得了,我净干这赔本的买卖?”儿子马希望今年二十四了,刚刚大学毕业,正准备报考公务员。听说谈了一个女朋友,还没有和老马正式提起过。
老伴呵呵一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又伸出手来拉老马:“回家吧。”夕阳下的田埂上,暮色渐浓,空气也变得湿润起来。老两口并肩而行,老马压在心头的郁闷经过老伴的安抚散去了许多。天下夫妻莫不如些,她和你一起经历阳光风雨,既是生活中的伴侣,也是心灵的按摩师,恰到好处的抚慰总是让我们的心得到休憩。
老伴边走边接上刚才的话茬:“儿子的事你也别操太多的心了,儿子和女儿一个意见,很支持希言的做法,他说他肯定能让媳妇过上好日子,但不会同意高额彩礼嫁娶。”老马哼了一声:“他想得倒美,人家女方能答应他?”老伴说:“可能是咱们真的跟不上现在的社会了,年轻人的想法和咱们不一样,你就由他们去吧,别拖孩子们的后腿了,咱们当初不正和他们现在的想法一样吗?这不是也挺幸福的吗?”
暮色合拢,夜色渐重,有风吹来,带着生活的气息,泥土的香味。走上大路的老马,依然板着脸,但老伴的话在他的心里开启了一扇门,有微光从门缝透了进来,他的心渐渐明朗,心结忽然解开。他对着老伴嘟哝:“由了他们还就反了。”老伴听明白了他的色厉内荏,轻快走着,不再言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