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坐在8号车厢里,去长沙看望正在那里上大学的女儿,那个已经有七年没见过面的女儿。
七年了,自从他和孩子她妈分道扬镳以后,就和孩子之间没通过一次电话,微信也没有联系过。他一直相信,是女儿感情的疏远才使他们夫妻关系一步步恶化,直至最后的分手。
大明最后那次见到女儿,是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当中。他老婆一直站在餐桌旁边,把碟子、碗一样样地摔在地板上,当她把手伸向杯子的时候,大明说,“够了!”就在那时,女儿向他冲了过来。大明横着错过一步躲开了她。女孩边哭,边用拳头不停地打在大明的后背和后腰上。大明两手攥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到墙上。
现在想起那一幕,大明摇摇头,好像一切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不过,说实在的,他的确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人了。现在他自己一个人过,除了工作上的同事,他几乎谁都不接触。晚上,他听轻音乐,读关于怎样钓鱼的书。
他点上香烟,盯着车窗外面。火车已过长江,他隔着大桥,看见江面很宽,江上飘着晨雾。之后车窗掠过成片绿色的田野,不时会看到农村的房舍和鱼塘。他突然想,就这样生活在一所乡间老房子里,被围墙包裹起来,也许是种不错的生活方式。
刚过八点。昨晚他一直没有睡好。火车离开济南的时候,他因车厢里没几个人而感到很庆幸。他带了本旅游指南之类的书,希望自己去长沙之前,能提前了解了解这个地方。他发现了许多他本来应该去看去体验的东西。这是他第一次出来远途旅游。坐在离开家乡的火车上,才不断发现有关那个南方城市星星点点的信息,他不能不觉得稍稍有些遗憾。
他把旅游指南放进旅行包,又把包放到头顶上的行李架上,脱了外衣盖在身上,闭上眼,盼望着睡意的降临。
好像过了很久,就在他觉得自己就要睡着的时候,火车减速驶进了一个小站。一个穿黑色西装戴帽子的中年男人走进了车厢,用一种大明听不懂的方言和他说了点什么,把自己的皮包放到了行李架上。他在大明的对面坐下,舒展自己的肩膀,然后把帽子向下拉,盖住了眼睛。
火车重新开动起来的时候,这个男人已经睡着了,平和的鼾声让大明羡慕不已。几分钟后,一位乘务员走过来向他们要车票看。对面那个人把帽子推上头顶,眨着眼掏自己的外衣口袋。乘务员看了看他的车票,仔细端详他,然后把车票还给了他。大明也把自己的车票交了上去。乘务员看完点点头,还给他,然后就离开了。坐在大明对面的男人重新把帽子拉下来盖住眼睛,腿向外伸出来。大明估计这个男人马上就会回到睡眠当中,而这又一次让他很是羡慕。
那之后,他怎么也睡不着了,开始琢磨几个小时之后和女儿的会面。在车站上见到女儿的时候,他应该怎么做呢,该不该拥抱一下?不过,这样想想都让他有些不舒服。或许他该只是轻描淡写地伸出手,拍拍孩子的肩膀,笑一笑,就好像这七年根本不存在一样?可能女孩会说几句话:很高兴看见你,一路上还好吗?──然后大明会说……他真不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
窗外住宅多起来,但围墙消失了。房子都很小,挤在一起。那是一个南方的村庄。薄雾正在消散。火车飞驰过一个路口。他远远看见一个穿着红毛衣的年轻的女人,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看着火车一闪而过。
你妈妈还好吗?他们从车站走出一段后,他可能会这样问女孩。有什么你妈妈的消息吗?某一个瞬间,他甚至想到,她可能已经死了。不过他马上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那样,他会听到些什么──不管怎么样,他都会知道的。大明知道,如果自己继续想这些事情的话,他会很难受。他系上衬衣领口的扣子,把外衣搁在旁边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出了这节车厢。
在走向车尾的过程中,大明不得不扶着走道两旁的窗户,好让自己站稳。他关上狭窄的厕所门,上了锁,然后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火车忽然拐了一个弯,抛出一条弧线,车速却还是那么高,大明得拽住水池才能保持平衡。
几个月前,他收到了女孩发的微信。很简短,只是说他去年一直在长沙一所大学上学。她为什么去了长沙,以及去长沙之前的那几年她都在做些什么,一点都没提。也没提到妈妈,大明想这也很正常,只是她现在的状况和行踪便也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令他费解的是,孩子是用“想你的女儿”这句话结束了微信。这让大明思考了很久。最后他还是回了。深思熟虑以后,大明说自己一直想到南方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他想起了刚结婚时,他和那个女人好几次打算去南方,而没有成行。
女孩想不想在车站见他一面呢?他在最后发送了一条“爱你的爸爸”。他收到了孩子的回信,便开始了准备和安排。他很吃惊地发现,除了自己的几个工作伙伴以外,他真的再不需要通知任何人自己即将离开的事了。在那家他工作的公司里,他已经攒有两个星期的假期,他决定乘这次旅行把所有假期都用了。虽然现在他不打算把这些时间都花光,他还是很高兴自己当初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有人敲厕所门。大明打开门,伴随着车厢的颠簸,摇摇晃晃着走回了他的车厢。要坐下的时候,他立刻注意到他的外衣被人动过了,不在他离开时放的座位上。他感到像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但也有可能比他想像的要严重。他赶紧拿起外衣,心跳明显加快。他把手伸进里面的内兜,车票还在。丢了的是他给女儿买的礼物——在一家商店买的一块昂贵的瑞士手表。为了保险,他一直把手表放在外衣的内兜里。现在表没了。
他对那个身子陷在座位里,腿伸出来,帽子盖住眼睛的男人说,“对不起,打扰一下。”那个人把帽子向后推了推,睁开眼,自己把自己从座位上拽了起来,看着大明。他的眼睛很大。他可能一直在做着梦,但也可能根本没有睡着。
大明说,“您看见有什么人来过吗?”
那个男人似乎听不懂大明的话。他继续盯着大明看,目光里流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不过大明想,那也可能有别的暗示。说不定那目光后掩藏着某种狡黠和欺骗。大明摇晃自己的外衣,把手伸进口袋翻腾起来,好引起男人的注意。他又把自己的袖子向上撸了撸,把自己的手表露出来给对方看。那个人看看大明,又看看大明的手表,脸上浮现出一种迷惑的神情。大明敲了敲自己手表的表盘,另一只手又伸进外衣兜里,做出一种摸鱼般找寻什么东西的样子。然后又指了指手表,手指摇摆着,希望能表示出那块表从手腕上飞了出去。
男人不说话,摇了摇头。
“妈的。”大明沮丧地骂了声。他披上外衣,走到过道上。在车厢里,他已经一分钟也不能待下去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打那个男人。他在火车过道上到处打量着,好像希望自己能碰到那个小偷,并能一眼认出来。可能那个人并没有拿他的手表。也许是别人,也许就是那个敲厕所门的人,经过这个车厢的时候,看见了衣服和熟睡中的人,就悄悄过来,翻了一遍口袋,顺手牵羊之后,溜之大吉。
大明缓慢地走向车厢尾部,看了看其他的车厢。这节车厢虽然不挤,但人们大多在睡觉,或至少是看起来像在睡觉。他们眼睛闭着,头向后靠在椅背上。有个车厢里,一个和大明年岁差不多大的男人也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田野。大明停下来看他的时候,那个人扭过头,瞪了他一眼。
大明走遍所有车厢。显然,如果他所在车厢里的那人没有偷手表,那么小偷只能是来自这些车厢了。但他又能怎么样呢?没希望了。表已经丢了,现在正待在别人的口袋里。他也不指望能让那个乘务员明白都发生了什么。即使他能,又能怎么样呢?他回到自己的车厢,看见那个人又舒展了双腿,帽子盖住了眼睛。
他坐回到自己靠窗的位子上,愤怒得晕眩。已经到了城市的郊区,农田和鱼场让位给了工厂和楼房,铁道两旁的建筑物或围墙的正面涂写着各种广告。火车减速了。大明能看见城市道路上无数车辆在路口排成长队,等候着绿灯。他站起来,拿下旅行包,透过车窗,看着外面。
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想见女儿。这个发现让他吃了一惊,冒出这种想法有些低劣,让他觉得很是羞耻了一阵子。他摇了摇头。在这一生可笑愚蠢的行为里,这次旅行说不定就是他干过的最愚蠢的事。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一点想见女儿的渴望,很久以前,女孩的行为就已经把自己从大明的情感中疏离了出去。他突然十分清晰地回想起了那次女孩扑向自己时的表情,一波苦楚向大明袭来。自己的青春已一去不复返了,那个他追求过并娶过来的少女,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令人可恶但又不断威胁辱骂他的女人。到底为了什么,大明问自己,他要大老远地一路跑了来?他不愿去握女孩的手,也不想去拍她的肩膀,或是闲聊。他不想自己还要向她询问他妈妈的情况。
火车进站的时候,他身子向前坐了坐。报站的声音从火车内部的喇叭里传出来。对面的男人开始蠕动起来,整了整帽子,坐了起来。播音员的播报不停地响着,大明随着火车的减速一直到最终停下,变得越发的焦躁。他决定不离开这个车厢,他打算就这么坐着不动,直到火车的再次启动。那么当火车再次开起来的时候,他就在离开长沙的路上了,一切就这么着儿算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窗外,害怕会看见女孩的脸出现在窗口前。如果真的那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办。他害怕自己会晃动起拳头。他看见站台上有几个人,站在行李箱旁等着上车。他的女儿肯定在别的什么地方等着他。大明把旅行包从腿上拿下来,放在地板上,一点点地推到了座位底下。
对面的男人,打着哈欠,看着窗外。现在他扭过头,盯着大明。他摘下帽子,手挠着头发,然后又戴上帽子,站起身,从架子上拉下自己的包裹。他站起身,在走出去之前,回过身,指了指车站。
“长沙站。”那个男人说。
大明转过脸,没去理他。男人又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入过道,拿着包裹,肯定也拿着那个手表,大明想。不过,那块表是他现在最不关心的东西了。他又看了看窗外。进站口旁边,两个列车员正向一个女人解释着什么。那个女人穿长裙,手里抱着小孩。他们一直在说,她就听着。一个人还轻轻逗弄着小孩的脸蛋。女人低头看着,笑着,挪动了一下小孩,继续听着。
在离自己车厢很近的站台上,大明看见一对年轻人拥抱着。然后,年轻的男子松开了女孩,说了些什么,提起小提箱,上了车。女孩看着他离开,手不住揉着眼睛。一会儿,大明看见她走下了站台,眼睛仍一直盯着他的车厢,就像在紧紧地跟踪着什么人。他匆匆扫了一眼那个女孩,打量着站台,男孩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然后看见那个女孩快步跑向他面前的窗口。他身子向后倾斜,好像是女孩要敲破他的玻璃一样。
那个他刚刚在外面看见过的青年男子走进车厢,朝他点了点头,把小提箱扔上了头顶的架子,一步跨到窗前,年轻女孩把脸贴近车窗,笑了起来……
大明回过头,使紧抿了抿嘴。他听见列车员最后的呼喊,开车的笛声响了。火车缓缓行驶起来,开离了站台。青年男子在火车缓慢地向前的行驶中,不停地向女孩挥着手。
过了一会儿,年轻男子离开窗户,坐到位子上。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低头看了起来。大明站起身,顺着走道,一直走到车厢连接处车门的窗户旁。他看见火车正离开站台,高处的站牌上有长沙站三个大字。
他向后退一步,离开了窗口。想找个人问问火车下一站开向哪里。这时他听到哐当一声,火车震动了一下。便又想起了他的女儿。可能她现在正站在那里,正因为刚才冲向站台的一路奔跑而气喘吁吁呢,说不定他正想着她爸爸哪儿去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大明向外看了看,随着建筑物的不断后移,车速已经快了起来。
他扭转过身,疾步走回了自己的车厢。不经意间他面前的车厢已经坐满了旅客。大明过去的时候,人们挪着腿为他腾出过道。车厢里似乎充斥了一种欢愉的气氛。他座位旁的一个男人笑着,轻拍挨着他的空位。大明坐了下来。窗外的田野越来越快地从眼前闪过,远远地甩去。一瞬间,大明觉得那些风景好像正飞逝着远离自己。他知道,自己正赶向下一站,那是更南的南方。
他向后倚在靠背上,闭上了眼。人们还在说笑着,声音像从远方传过来。很快,他们的声音和火车行驶的声音融合在一起。渐渐地,大明感到自己被这一切裹挟着,跌入梦乡。
(据雷蒙德·卡佛《软座包厢》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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