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的老姑娘

我认识小窝的时候，她已经从精神病院出来很久了。小窝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她是一个患者，彻彻底底的精神病患者。

小窝当初入院，据说全是因为一个老男人。她在网上跟陌生的老男人谈了场恋爱，被对方的文艺腔弄得五迷三道，后来终于熬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早就有了老婆孩子，经不住这种刺激，小窝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被忍无可忍的家人送进了医院。

小窝出来之后当了民办教师，教历史和地理，跟死人打交道，跟学生打交道，就是闭口不提自己的精神病史，她长期潜伏在我们正常人的队伍里与各种人相亲。刚开始的时候给她介绍对象的人不少，从亲爹亲妈到街坊邻居，全都是热衷于为人牵线搭桥的好事者，所以每逢周末，小窝都能检阅好几张新鲜面孔。

那时候小窝才二十七八，嘴硬的时候还能否认自己是个剩女。她为人极物质，一见到相亲对象就询问对方是否有房有车，工资几何。小窝生长在一个中部地区的省会城市，省会并不发达，有钱人寥寥无几，月薪三四千已经是她想象的极限。如果对方不是公务员，又如果对方碰巧没什么钱，小窝能当场翻脸，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丝毫不去顾及别人的面子。她说，穷逼还有脸相亲，我呸，结个婚都给不了三间瓦房，这他妈不是明摆着打算空手套白狼吗。

小窝始终不能正确地认识自己，她看过几本百家讲坛的合订本，还看过不少毕淑敏和余秋雨，于是打心底里把自己当作了一个文化人。她泛读过四大名著和唐诗三百首，就动辄嫌人粗鄙没文化，还总是说别人做事不够端庄大气，没有古风。有时候她还会让对方给她背两句古诗，如果做不到，小窝的脸色就会变得异常难看，她会用质问的口吻询问对方的学历，然后加以冷嘲热讽。小窝自己是个专升本，时常觉得自己也生活得很不容易，所以每每遇见比不上自己的，她就要借机为自己曾经付出过的努力出一口恶气。

有一阵子她看上了新华社江苏分社的一个体育记者，就一心想从家乡迁往南京。她每天都琢磨着如何巧妙地离职与找下家，到处托人给自己介绍工作，逢人就去打听南京就业市场的行情，闹得鸡飞狗跳。她说，南京多好啊，不管怎么说，每个月工资也得好几千吧。男记者告诉她说，在南京租个房每个月也要好几千呢。小窝听得心惊肉跳，她对男记者说，你在骗人吧，我们老家跟你们南京一样都是省会，可是在我们这里两百块钱就可以租到别人家里一层小楼了。对了，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过去啊，你直说好了，用不着拿房租吓唬我。

此后小窝不再打男记者的主意，也没再提过要去南京的事，男记者赶紧找别人结了婚，而小窝又如火如荼地继续进行起了自己的相亲事业。

小窝是信教的，她曾经给自己取过一个昵称叫作神爱小窝。信教之后，她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并且发誓要找一个上帝一般的男人，她把自己当成是尼采一般的存在，而一般人根本就入不了她的法眼。她不断地跟人相亲，又不断跟另一些人吐槽，循环往复，充分利用了自己的业余时间，也以此填补她的空虚无聊。

有一天小窝相亲归来，疲惫之余还显得有些义愤填膺，她说当晚的相亲对象全程表现良好，请她看了电影，吃了西餐，并且爽快地埋了单，这个看上去相当不错的对象在最后却因为要求与她握手而功亏一篑。我们劝小窝讲，握手就握手吧，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出于礼貌，大不了两个人的指头与指头轻轻碰一碰，点到为止就行了。小窝义正言辞地说，那怎么行呢，我这个人是信教的，还没跟男人发生过什么身体接触，他说要握手，我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戴着跟他握。幸亏我有备而来，没让他碰到我的手，否则可就吃了大亏了。

小窝自认为在这件事上，她处理得相当完美，既避免了男方的尴尬，也守住了自己的贞洁。这个男人后来应该没有再和小窝有过接触，因为小窝很快就换了新的相亲对象。

经历过数量繁多的相亲对象之后，小窝的自我感觉越来越良好，这个骄傲的老姑娘给自己拟的身价也越来越高，然而还是我之前讲过的那句话，小窝始终都不能正确地认识自己。几个春节过去了，也没什么人愿意自讨没趣地再给她说媒，但在小窝眼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阅历越来越丰富，二十出头的少女根本不可能望其项背。小窝觉得自己终于做到了静如处女，动如御姐，在她的眼中，几乎没有男人可以配得上如此优秀的她。

如今，她已经三十五了。

三十五岁的小窝女士终于学会了自力更生，她灵机一动，在世纪佳缘给自己注册了一个账号。小窝觉得自己曾在网上被男人欺骗过，还是实名注册的相亲网来得可靠一些。从自身的安全问题出发，她一边与人广结良缘，一边又给别人留下虚假号码，她说，我又不傻呀，留号码给别人的话肯定要被骚扰的。那些男人全都是一副屌丝样，好像一辈子都没见过女人，他们要是遇见我了，会对我善罢甘休吗。

小窝在莫名骄傲的同时还觉得有些绝望，她说自己活了三十多年，见过了很多很多的人，觉得女人很受苦。她四处游说别人信教，她说神会给她恩宠，她还说自己单身挺好，结婚之后反倒不好，结婚了就要给男人生孩子做家务，女人就变成了奴隶，她说自己给别人做过心理咨询，一百个女人里有七成从来没有过性高潮，所以没有性经验也是好的，至少自己从来没有便宜过哪个男人。

看来她这八年不是在相亲，而是在抗日。我之前一直都单纯地以为小窝的精神病已经痊愈了，但现在我幡然醒悟，当初应该是床位满了所以她才被迫出院。她一边说着单身挺好，一边又不停地相着亲；她一边鼓吹自己的女权主义，一边又想服侍男人；一边是看上她的男人看不上她，一边又是她看上的男人看不上她。

今天小窝出差在扬州，她说出门在外不安全，怕被人抢包，还特地去夜市买了一个地摊包。她现在正在为自己的心思缜密而感到洋洋得意。

这个老姑娘总是很骄傲的，我祝福她永远不会给男人占了便宜，也祝福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不要遇见她。相亲一场，不妨彼此留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