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铃声穿透了深深皇宫,侍卫们应声而出,队伍像长蛇一样穿梭在宫墙之间,把书房层层围住。为首的金瓜武士一脚踢开房门。众人伸长脖子往里看,屋里两个人一立一跪。站着的是皇帝,他的脸上蒙着一层雕窗花纹投下的阴影;地上跪着一个人抖成一团。侍卫们把头扭到一起小声议论,认出那是今天受召而来的行吟诗人。皇帝对着金瓜武士摸了摸手上的扳指,啪地一甩衣袖,转身从后门离开了。众人心领神会,这是把这个倒霉鬼关进大牢的暗语。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押着行吟诗人往回走,好像一条吞下飞鸟趾高气昂的蛇。
这样的闹剧每隔几天就会上演。年青的皇帝有一片很广阔的疆土,他拥有一座雪山、一片雨林、一条曲曲折折几乎横贯大陆的河,夏天的风带着海水泡沫的咸味,冬天的风带着干燥锋利的沙粒。皇帝端坐在皇宫里,远方而来的季风从他面前掠过,唤起他对千里之外缤纷景色的若有若无的渴望。然而皇帝贵为一国之主,并不能任凭他的心意游山玩水,于是作为缓解,皇帝只好召见各地人士,由他们展示各地的风土人情。一来二去,召见的人多了,免不了有人就会被关进大牢。这是因为皇帝十分年青,年青的头脑总是天马行空又擅长过度联想,于是常常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不过即便如此,大家都承认,年青并不是一个缺点,它给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比如,皇帝发明了一套手势,打手势告诉卫兵怎么处置犯人,于是犯人就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这样他们就会整天提心吊胆,猜测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侍卫是不是要取走自己的脑袋;再比如,皇帝招募了一群工匠,用铁丝拴住铃铛,然后让铁丝在瓦当、架梁、藤蔓下面连接成网,摇动相连的把手,所有的铁丝带着铃铛一齐颤动,好像百鸟鸣叫,这样他就不必毫无威严地大喊卫兵前来。几年以前,年青的皇帝不堪日复一日的枯燥政务,在朝堂上愈发躁郁。大臣们赶紧商量对策,从各地召集艺人,把他们当作精神娱乐的娼妓献给皇帝以缓解压力,这个习惯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至于这些人常常被杀头——只要能让皇帝专心处理政务,宫外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入睡前,皇帝躺在绫妃身旁,脑中思绪万千。绫妃不敢先一步睡着,她此刻在想行吟诗人晚宴上讲的故事。当时绫妃陪在皇帝身旁,行吟诗人坐在他们对面,长诗伴着他沙哑的声音在宫殿里回荡,就像他往日游荡在大地上一样。行吟诗人讲到一个地方依山傍水,一条月牙状的小河将村庄一分为二,北岸的山丘种茶树,南岸的平原种水稻,绫妃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来到皇宫之后,她再也没有听到过家乡的消息,站在寝宫的露台向南远望,朱红色的高墙沉默地挡住了她的视线。行吟诗人会去过自己的故乡吗?绫妃看着窗外的月亮不禁发出一声轻叹。
皇帝此刻也在想心事。晚宴后他兴致高昂,又把行吟诗人带到书房来聊天。二人隔着书案坐下,皇帝随手一指桌上的疆域图,行吟诗人看着山河的脉络,便把那块土地上孕育出的故事讲给皇帝听。在他们之间,各形各色的生活在疆域图上交织,呈现出一幅流动着的世界的缩影。但随着行吟诗人越说越多,皇帝渐渐生出一种嫉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兢兢业业平治天下,自己都没有时间欣赏这块江山——而这个流浪汉仰我鼻息得以生活,却能见到我所未见的景色,真是岂有此理!
这时绫妃的轻叹打断了皇帝的思绪。皇帝握住绫妃的手,绫妃赶忙说:“奴婢惊扰陛下了。”
皇帝轻轻摩挲着绫妃的手臂,什么也没有说,这是深夜里貌合神离心事泛滥的时刻。从这间屋子向外望去,黑夜降临在了广袤的大地上,皇城此时一片静谧,黑暗吞没了文明最辉煌的殿宇,四周像是宇宙沉寂一样空无一物。皇帝仰面躺在床上,什么都看不见,独自漂流在无边无际黑暗海洋的中心。在这样孤独的深夜,只有他的心事吵闹得难以控制。皇帝偷偷承认自己做的很不妥,一时冲动失掉了国君的气量,思来想去,他对着黑暗发话:“明天晚宴后我会让那个诗人来后花园,告诉他如何重获自由。”
黄昏是一种随处可见的美景,猫的瞳孔由尖变圆,树木失去纹理变成暮色下的剪影,晚霞迅速点燃整片天空,露出在黑色余烬中的几点星光。皇帝、行吟诗人、几个侍卫和假装扑蝴蝶以待垂青的嫔妃们来到后花园。昏星从脊兽背后升起。游吟诗人挤在卫兵中间,好像一朵折断在盔甲丛中的野花。
“听着。明天起,我会来这里看落日。亭子里会点一根香,在它烧完之前,你可以继续为我念你最拿手的诗文。如果这根香烧完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丝满意,那么你就自由了。”
行吟诗人头都不敢抬,“陛……陛下,我昨天无意……”
皇帝摆了摆手,两旁侍卫架起行吟诗人消失在花园转角。
绫妃溜进了大牢。这是一个尚不成熟的故事,由年青的皇帝、妃子、守卫等同样尚不成熟的事物组成,因此一个人才能有机会溜进大牢而不被发现。绫妃偷偷给行吟诗人报信:“喂,你想好故事了没有?宫里的香只能烧一刻钟,你可要安排好时间。”行吟诗人没有回应。绫妃又问:“你能给我详细讲讲那个村庄吗,有一条月牙状小河的,它是不是海奉?我小的时候在海奉长大。”行吟诗人木然转过头看着她:“我记不清了。等我想清楚再告诉你。”绫妃在门外等着,把脚晃来晃去打发时间,行吟诗人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突然回廊里传来了守卫的脚步声,绫妃机敏地张望了一下,像猫一样悄悄溜走了。
一柱香……一刻钟……一刻钟会是多久?行吟诗人倚在墙脚半睁着眼睛,他从来没有一板一眼地生活过,艺术之神青眼相看的时候,时间只是像皮肤上流动的错觉。曾经在一次篝火集会上,人们聚拢在他周围听一段史诗,夜色迅速笼罩下来,但是没有一个人察觉,连火焰都忘记了熄灭。一刻钟……行吟诗人拨弄着地上的稻草,我要准备一刻钟的诗,如果身边有漏壶就好了。怎么可能呢,现在自己被关进大牢,所有的只剩这条命而已……心跳得越来越快了,如果此身之中能有什么用来计时,那就只有心跳了,可是我要怎么一边念着诗,一边数着心跳呢?除非……除非我用诗本身来计时。有办法了!词语的抑扬顿挫就如同漏壶滴答,我只要在第一天用诗的长短测量好一刻钟,就可以换算轻重缓急,第二天念另一首相同篇幅的诗了。那就如此这般……下一个黄昏很快到了,一个宦官走进亭子,举着火折子点燃线香。故事中的两军在荒原上奔驰,一截打卷的香灰掉在了盘子里。两方军队像蛟龙一样缠斗在一起,又一截香灰掉下来,线香只剩半根手指那么长了。行吟诗人瞥了一眼,继续讲到两位英雄杀出一片空地,刀枪相击好似乌云里霹雳翻腾,青烟已经开始微弱而紊乱地摇动了。皇帝不置可否,径自离开了凉亭。
只有这么短的篇幅吗?行吟诗人看着皇帝的背影口干舌燥。“大诗人。”身旁一个侍卫说,“看在你讲得不错的份上,我可要给你提个醒。皇帝是个大忙人,没时间听你什么长篇大论。有你这废话连篇慢慢铺垫的工夫,国库里的粮草早就拨往几百里以外了。”“我要是皇帝的话,只听点辛辣笑话就行了。”侍卫们哈哈大笑,推搡着行吟诗人往回走。行吟诗人一点也笑不出来。诗人中有两个流派,一派偏爱简短的诗,另一派偏爱绵长的诗。两派诗人针锋相对,但也有他们共同鄙视的对象,那就是唯篇幅是瞻的诗人,这些人故意用简短粗劣的诗讨好心神涣散的观众,或是用冗长拖沓的诗多领报酬。说到底,篇幅长短只是诗中理念的表象,难道自己可以因为篇幅太长就放弃更复杂的主题吗?可是,难道自己又有力量违抗皇帝?行吟诗人犹豫良久。他重新掂量着那些诗句,一次酣畅淋漓的爆发需要搭配十倍的忍耐,比新生儿更敏感的眼睛和手指感知世界产生言语,才能让无形的诗篇丰满得超越真实……这些诗的技艺像玻璃饰品一样精致,然而在皇帝的意志面前,它们又像是玻璃饰品一样易碎。行吟诗人在纸上估计着行数,划掉一个又一个记号,明晚的诗就这么确定了。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依然对此一言不发,楠木椅背的曲线与他后背严丝合缝,绣着金丝的袍子从两旁垂下,抑扬顿挫的声音没有让它们摆动丝毫。在每个黄昏,行吟诗人的诗篇慢慢流淌殆尽,暮色从遥远天边降落到二人的衣服上。等到烟气停止,皇帝撑着扶手站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只身回到书房。
绫妃问:“记起我的家乡了吗?”行吟诗人说:“对不起,我记不清那是不是你的家乡。我到过好几次这样的村子:跟着采茶少女穿行在群山之中,四周是苍翠的雾霭,好像一场将醒未醒的梦。我记不得海奉这个名字了,我甚至都分不清那时是在昨天还是几年前。”绫妃垂下眼睛,刚刚的神采随着呼气一下下逃散到空气里了。行吟诗人隔着栏杆担心地看着她,又接着说:“其实我已经慢慢变老了,分不清自己回忆的真假。也许我的故事听上去很美,但都像梦一样毫无依据。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在一片沉默之中,行吟诗人躲在赭服下面蜷缩得更紧了。过了好一阵子,绫妃才开始说话:“我以为你讲的经历都是真的。不过这也无所谓,大家喜欢听你讲故事,是因为这里恰恰缺少故事。在我们的生活里,所有的故事都来自宫墙以外,宫墙以内只有失去意义的现实。比如说,诗里常常会出现玫瑰吧,可是在这里,连玫瑰都没有意义。宫里的玫瑰只是乏味的装饰品,它们长在暖房里,被人剪掉了扎手的刺,每一只玫瑰都长着层层包裹的花瓣和不多不少的九片叶子。等到庆典的时候,我们就撕下花瓣四处抛洒,这就是它们唯一的用途。”绫妃又说:“我让花匠教我,偷偷种了一只我自己的玫瑰,可是它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我是说,它的外表的确比那些复制品一样的同类更加独特,可是它有没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意义呢。你能用玫瑰的诗为它指出一个方向吗?有机会我带你去见它。”
接下来的几天,行吟诗人从绫妃那里听到了更多有关皇帝的事。这其中最有用的,大概是皇帝那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复杂性格。绫妃说,皇帝从降生之日起就与他的国家相处,时间长了,这片土地上风貌之复杂也就深深影响了皇帝的性格。行吟诗人灵机一动,想出了一种分析这种复杂的方法:讲述一对大体上相似、而恰有某种要素相反的孪生故事,皇帝对两者态度的不同,只可能来自于对这种要素的偏好。于是一对接一对地不停分析,皇帝所有的喜好就会逐渐明朗起来。这个计划为行吟诗人指明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首先,计划本身会带来越来越强的束缚,皇帝对着孪生要素之一微微点头,同时意味着对另一方的禁止,那么在行吟诗人的脑中,立刻就有束在木棍上的斧头出现,排成一条分界线,把所有牵扯到禁止要素的故事围在一起,阻止它们将来出现在皇帝面前。所有的故事就这样被一批一批地隔离起来了。而那些尚且自由的幸运儿,还有一份磨难在等着它们。在诗的意象世界里,有些意象是庞然大物,只有像历史一样冗杂又相互矛盾的叙事才能让它血肉丰满,有些更玲珑的意象则像是宝石反射在荡漾水波里的光与影,只允许最纯净的心去观看。而如今,在一炷香所能弥漫的狭窄故事空间里,它们毫无尊严地挤在一起,骨架不能屈伸,曼妙的颜色也因为相互混杂而显得污浊。行吟诗人痛心又无奈地注视着它们,尽可能用自己掌握的技巧给予微弱的帮助。齿轮咔咔作响,分析机又继续开动了,朦胧与确切、平和与激烈、逻辑与巧合、晶体般对称与野草般蔓延……按照行吟诗人对文字的理解,所有的故事都可以在近一百种维度上进行分类,那么只要有半年的时间,故事丛林里不断分叉的道路就会走到尽头,应允的救赎就会在那时到来。行吟诗人一边计划着一边感叹,跟皇城打交道,揣测上意真的是头等大事。
秋天到了,黄昏的天气开始转凉,行吟诗人一次次走在通往亭子的小路上,脚边的草丛里生出了秋虫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记起绫妃对皇宫里沉闷空气的抱怨,进入秋天以后,这种沉闷终于体现在了天气上。高墙以内的空气十分滞重,一挥手有种切开液体的粘稠感觉,候鸟飞到皇宫上空从不鸣叫,梧桐树的宽大落叶在空中翻腾永远不会落下。呼吸着这样的空气,行吟诗人感觉词语仿佛长上了青苔,变成了滑溜溜又沉重的石头,摆弄辞藻累得他昏昏欲睡。在这几个月中,行吟诗人虽是囚犯,但也渐渐被接纳为了皇宫的一员。侍卫们跟他熟落了起来,这可能是因为对诗文的尊重一夜间蔚然成风;或者是油滑的侍卫发现他天天跟皇帝说话,似乎比他们更接近皇帝;又或者是有人给皇帝吹了枕边风。总之,在黄昏前后,行吟诗人拥有了在后花园闲逛的小小自由。绫妃就是在这样的一天出现在了曲折长廊的尽头。她捧着一盆玫瑰,行吟诗人一下子想起了她的请求。
“真是个幽秘的地方,好像马上会发生什么轶闻,而那轶闻又永不流传一样。在异域的古老神话里,玫瑰被视为守秘的标志。”行吟诗人说。
“是吗?”绫妃仰着脸问他,嘴唇像是玫瑰花瓣一样。“讲给我听听。”
行吟诗人半吸气准备开口,就在这时,他察觉到一种警示像电光闪过,一个锐利的念头让他屏住了气:这是被允许的故事吗?他首先对这个念头的自发出现感到奇怪,接着又意识到,这其实是这几天来反复思考而引发的惯性。他每天都在考虑献给皇帝的诗,反反复复揣度皇帝的心思,一次次瞻前顾后、自我审慎,向自己成千上百遍发问:这个故事是被允许的吗。在不断的自我质疑与否定之中,即兴的源泉已经渐渐枯萎。行吟诗人感到口舌沉重无比,还是讲一个更稳妥的故事代替吧。行吟诗人仔细回忆,有一只白玫瑰在夜莺的鲜血中染红,有一位诗人死于玫瑰刺伤的感染,有芬芳又无形的玫瑰云雾——那是一次闪电的杰作,有一颗遥远的星球上长着唯一的任性的玫瑰……他徜徉在脑海中的玫瑰花园里,所有花朵的身影从一片朦胧中现身,任由他的意愿召至眼前。他在浓雾笼罩的花园里穿行,打量着身旁的花朵,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他意识到,在玫瑰的故事以外,更为重要的是挑选一个关于皇帝、爱妃和诗人的故事。未来的泡影在眼前浮现:有的故事里,讨好爱妃是获得皇帝赦免的一部分,而在另一些故事里恰恰相反,还有一些故事皇帝并不知道他们两个私下见面,最后一部分荒诞离奇的故事里,皇帝与爱妃是同一个整体分裂出的两副面孔……
行吟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绫妃已经离开了。那盆玫瑰留在旁边的花坛上。行吟诗人走向前去,在相隔几步的地方停下来,他站在那里沉默无言。
最后的故事终于确定了,行吟诗人一遍又一遍翻动着笔记,开头的几页纸已经磨起了毛边,最末的几页上则有雪花打湿纤维留下的点点皱纹。不觉间春天要到了,干枯的树枝上萌发出嫩白的芽苞,好像童女从长长麻布衣袖下露出指尖。黄昏的空气依然寒冷,行吟诗人站在亭子里念他的故事,话语伴随着淡淡白汽从嘴里涌出,皇帝的故事在气雾如薄纱飘动的边缘显露出来:树枝在无风的皇宫里摆动;阴影里的金箔面具发出一道寒光;利刃在空中像鸟一样鸣叫飞舞……皇帝披着一件油亮的裘衣,把头仰在椅背上,盯着亭子顶入神。行吟诗人念着念着,感到心里的恐慌越来越浓厚。到了最后关头,他对自己的怀疑反而达到了顶峰,一切都是捕风,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皇帝从来没有说过想听什么样的诗,也没有说过找到他满意的诗就会放自己走,这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掉入无力抵抗的漩涡不断挣扎,徒劳又心甘情愿地浪费着精力,避免空虚从心底把自己冻僵……然而线香还在一点点燃烧,他只能硬着头皮讲下去。
皇帝盯着亭子顶部的藻井。藻井的图案是一位西洋画师绘制的,一圈翩翩舞蹈的仙子排成螺线向中心靠拢,身形越来越小,好像亭子的尖顶连通着天空,所有仙子在向天空飞升而不断缩小。仰头看着朦朦胧胧的图案,屋顶便显示出了无限的纵深感。皇帝沉湎在这个幻觉中,其实并没有留心去听行吟诗人在说什么,年青的皇帝是如此敏感,厌恶吵闹又厌恶寂静,他只是需要一些不强不弱的声音让自己放松。皇帝此刻十分高兴,根据眼线汇报,行吟诗人每天都在苦苦思索如何讨好自己。皇帝并不缺少物质上的贡品,他感兴趣的是对内心的征服。畏惧、谄媚、崇拜,他的臣民数以千万,长着几千万张不同的脸庞,然而这些各不相同的脸却能扭曲成相同的神情,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啊。这种宏伟的律动唤起心脏充满快意的砰砰跳动,那是任何单调平庸的感官娱乐都比不上的。在他看来,征服人们的心灵比开拓疆域更加艰难,回报也更加动人,这是他超越父辈事业的野心。如今诗的国度已经沦陷,行吟诗人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惹人嫉妒了,他甚至都没法再去称赞一朵玫瑰。就到此为止吧,让他永远误解,永远在此满足,以为自己的努力换取了饶恕而不是束缚,省得有一天他会醒悟过来。皇帝得意地想,上位者的秘诀就是不要让别人看透自己的想法。
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了,皇帝回过神来,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微微发抖的行吟诗人。皇帝对着他随意挥挥手:“你现在自由了。”行吟诗人如释重负跪拜在地上,两旁的侍卫也哄闹起来。一名宦官走过来吩咐他们去领奖赏。
这就是自己皇宫奇遇的结尾了。行吟诗人跟着侍卫离开后花园,迈步从层层嵌套的宫门中穿过。在他背后,亭子、皇帝与绫妃、暮色下的殿宇、宫墙之间纵横交错的小路……皇宫的一切都站在原地与他默默作别。行吟诗人回头望去,透过拱形的宫门,只看见半圆形的天空和整齐对称的殿宇,宫里鲜活立体的生活退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变成了一张扁平冷淡的西洋镜画。行吟诗人回想起小时候,他第一次认真地听着长诗而即将结束时,想到诗中的世界将要抛弃他独自生长下去,他感到离别时割断情愫的酸楚。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他讲过的无数首暗自心动的诗,作别的无数位故人,让他能面容平静地度过无可奈何的分别。可即使这样,分别总会使人疲惫不堪。时辰已到,皇宫的故事就要结束了,宦官和侍卫们打着哈欠匆匆送来一件行李,然后又匆匆离开了。所有人都毫不掩饰谢幕前的无精打采。行吟诗人清点着行李,身后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刚刚告别的一个幻觉突然欣喜地跳了出来,好像是绫妃又趁着没人偷偷出现了。不过随即他嘲笑自己,像绫妃那样柔软轻盈的少女,走路是不会发出声响的。行吟诗人回过头去,一个小宦官捧着那天的玫瑰向他跑来。“娘娘说这盆玫瑰送给你。皇宫以外的世界这么大,希望它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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