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六楼的阳光太刺眼，他挪到床边伸手拉上了窗帘。
装潢普通的室内阴暗潮湿，就像他一样，粘腻地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窗外是闹市。老城的闹市，熙熙攘攘。高跟鞋哒哒的敲地声，也比不过大妈一言一句的大嗓门，被盖在了鼎沸之中。一道窗帘，隔开了阴阳，也隔开了人声和死寂。
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半天。又是一个失眠的半天。晨昏颠倒。拉上窗帘，他就仍处于黑暗之中，自欺欺人。他的胃已经很久没有新入过食物。自从两月前失去了工作以来，他就丧失了食欲。
口渴了，他爬到桌旁喝了一口水，看到桌上家人合照中自己笑着的脸，突然又回忆起来：三年前他曾立誓要在北京买下他的第一套房。但现在，本该努力找下一份工作的他却昏昏沉沉地有上顿没下顿地过着。他觉得自己现在很符合一个词“苟且偷生”。
“儿子，你...唉...你回来吧”，这是父母深情的呼唤，但他却残忍地不愿接受——因为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失业了，他又怎能听到这样的呼唤。
再看一眼桌上一家人的合照，他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痉挛，还有点想哭。
不然还是下床做个饭吃吧，他想，冰箱里还有前天还是大前天买的菜，包心菜还是白萝卜来着，应该没放坏，可以炒来吃。但他的行动拒绝和他的想法配合。
他的胃依然在轻轻地痉挛着，但他的手指抚过手机的屏幕，又点开了一部小说。他依然躺在床上，好像瘫痪了一般。他也知道小说都是虚构的，但按不住心的蠢蠢欲动。他不打游戏，不追剧。他只是看网络小说。他想看。他想看一部，接着下一部，再下一部。
小说填饱不了他的空虚，他怕是比饕餮还不知餍足。
八月了，小学中学的孩子都放假了。路上想必有很多人在走着吧。真好啊，年轻的本钱。他一边想着，一边扫视过手机上的小说。情节千篇一律，他感到有些厌烦了。突然间，手机震动了一下，有谁给他发了微信。应该是朋友郑昱吧，他最爱联系自己了。过去的好友如今顺风顺水，自己却如此落魄。他划掉消息，锁上手机。
胃还在他这里找着存在感，一抽一抽的。于是他点开外卖页面，看了看，最低一餐也快20了。算了，这个月的钱还没给家里寄过去，还是不吃了，自己做饭吧。
他把手机扔在床上，偏过头，闭上眼，枕着枕头。啊，好想吐，还想哭。
他突然想起什么，一头扎起身来。
“好像该洗澡了吧，这是夏天，每两天至少得洗一次。但他一直没有动过，又没有出汗。算了，还是明天再洗吧。”这念头一转，他又仰头倒了下去。
他再一次闭上眼，试图入梦。他昨天晚上又是凌晨两点才睡，早上六点不到又起来了。这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以前也这样，不过现在不再是为了加班而已。
他用自己的眼珠去看合上了的黑色的眼皮。如果屋里有光亮，他应该能看到红红的充血，但屋里太黑了，他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脑子里面一团乱，他的思绪就像纷飞的柳絮，在空中乱舞一通，落地后又互相纠缠。他喜欢思考，但他讨厌柳絮。
在床上翻了两个身，睡不着。他睁开眼，又去寻找被他随手乱扔了的手机。他打开网易云，选了张标签为放松的歌单。他把媒体音量调到最小，又调了个闹铃，把闹铃声音调到最大。
已经两点五十九了，睡半个小时再起来做饭吧。
结果他再次睁眼，已经快下午七点了。闹铃又没叫醒他。他太累了，他知道，所以他睡了这么久，他知道。以前在公司里也是这样的，他知道。做不完的工作，忙得团团转。他旋转着，旋转着，然后就脱离了轨道，失去了方向。
也不知道那些和他一样被裁的同事都怎么样了。他自嘲地笑笑，轻松地点了外卖，起了身。脑袋里这时好像还有小人在唱歌，楼下的声音都远去了。
他坐在桌旁，挲擦着手中的表。今天又是一事无成的一天。时间，时间。时间对于他这样的“精英备选”，曾经也是如此宝贵的。但他却轻易地丢掉了。
“先生，您好，您的外卖到了”。他接了电话，慌忙理了理头发，走了两步开了门。他左手掩着门，伸出右手去接快递。他没看到外卖员的长相，外卖员自然也没看到他的。
他礼貌地道了声谢，心怦怦跳着，关上了门。天已经微微黑了，他刚刚看到楼道的灯都亮了。他想跟谁说说话，但却不敢。今天终于又和人说上话了，他很高兴。听着外卖员充满朝气的声音，他羡慕极了。
生活没有能压垮他，但生活束缚了他。他感觉自己活在一个壳子里，钻不出去，也没人能挤得进来。人啊，人啊，他想念他的同胞们了。他把外卖放在桌上。
他忽然想看看谁的脸，他走进屋内拉开窗帘。人声鼎沸，他的泪流了下来。
他向下一望，又是一个夜晚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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