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黑约了在街角的咖啡店见面。
小黑是我同村一起长大的小姐妹,她从小长得黑,所以我叫她小黑。
小黑见过我被虐打,可能是同情我,也可能是缘分,就算全村小孩都把我当异类一样排斥和欺凌的时候,她照样跟我玩,还会从家里偷五毛钱买两根奶油雪糕分我一根。她是我那段阴暗童年的陪伴者,在我面前是头顶顶着三道光的英雄人物。我这个人一直缺乏安全感,喜欢把自己封起来,哪怕到现在快到中年的时候,也没有广交朋友,基本上知根知底无话不说的也就她一个。
我提前到达,坐在窗边看匆忙的人流。过了一会儿,小黑抱着她圆滚滚的西瓜肚也来了。
小黑的预产期是下个月二十日,正好还有一个月。
“跟你说件事。”小黑有点半迟疑的状态。
“什么?”
“我最近不是回村里住了嘛...”
“恩。”
“我看到你爸爸了。”
“嗯。然后呢!”我有点莫名的紧张伴随着一点兴趣。
“他现在看上去有点呆滞,听村里人说那是想你想的。”
“是吗?”我喝了口咖啡。
“应该也会想的吧。”小黑说道。
“那就让他想吧。”我铁石心肠的回应。
“也对,你开心就好。”
是啊,开心就好。我真的开心吗?
那天以后的几天,我一直没办法安下心来,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村里人说了那句话,让我隐约牵绊着一丝挂念。
毕竟他也曾经为我在屋顶的红瓦砖里偷偷的藏过钱。
考虑了几天后,我终于在心里默默的决定,等到小黑生完孩子去看她的时候顺便也去看一下他。
我的人生路线一直都是与自己的期待背道而驰的,就在我暗下决心的第二天,一个噩雷毫无预兆的向我砸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手机铃声想起。
“喂...”
“是邱叶吗?”电话里传来焦急的声音。
邱叶是我的名字。父母都是文盲,当年生下我的时候,隔壁村有个比我大一年的孩子,跟我同姓,就直接抄袭了人家。我一直迷信的认为我那非比寻常的苦命的童年和这个“秋风扫落叶”的名字有着不可开脱的关系。
“我是,你哪位?”我疑问。
“我是莲花村现在的村长。”我心里咯噔的一下。
莲花村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一个清新的水乡。
“哦...,有事吗?”
“这次你可一定要回来啊!”对方显得很忧虑。
“怎么了?”
“你爸爸没了......”
没了?我反应了整整八秒钟。
没了。我第一次体验到天昏地旋,眼前一黑,脑袋嗡嗡几秒种后一片空白,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平时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浮夸桥段,现实中原来真的会有。
我立刻赶去了现场,那个令人百感交集的莲花村。
一条条印着“POLICE”的白色封锁条拦住了所有的大门小门,那个曾经让我遍体鳞伤的家。 曾经咬牙立誓要衣锦还乡的我,离开十几年后的返乡居然是以这种惨烈的方式。
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和几个警察走下楼来,警察示意让死者的女儿跟着警车回警局入口供。我稀里糊涂的上了警车。
“根据法医初步鉴定和警察现场勘察,排除他杀。”一位中年警察大叔接待了我。
“根据我们对村民的走访了解,推断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他有点迟疑不安的慢吞吞说出了这句大家心里都明白的话。
然后又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官方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脑袋一直处于闷钝的状态。
他交代完递给我一张纸,让我看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签字按手印。我签完字按了手印,警察叔叔接过那张承载了他的神圣使用的A4纸,瞬间卸下了一天的烦忧,显得分外轻松。轻叹一口气低语道:“终于可以下班了。”
我站在深得看不到尽头的警局走廊里,脑海里出现最后一次逃离的景象。那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面对面的对话。已是十几年前。那次是因为女人打了爷爷有好心人帮忙报了警,之后女人又按照惯例迁怒于我和父亲。这种事其实也是家常便饭。不知道是绝望还是父亲认为他又被我害了,他说:“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好像这是我认识他以来说过的最坚定的一句话。虽然依旧带着他一贯的愁容。我说好。头也不回的坐上公交车踏上了离开的旅程。不带走半丝牵肠挂肚。并且听从他的话再也没有回去,直到他的突然离世。他也终于兑现了承诺把我赶走了。
父亲平时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神情黯然,每说一句话都像在唉声叹气。我九岁那年父母离婚。母亲是个放荡不羁,居无定所,毫无责任心的女人。不到半年后父亲就讨了个飞扬跋扈的女人进门,还承诺过她一定会把我赶走。因为经济条件差,他没有考虑任何因素只要有人肯嫁他就很感激了,并且会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之后我就变成了多余的那个,比边角料还多余。
我一直以无比坚强的毅力抗拒着被赶走。其实是无处可去。但付出的代价是除了生命外的一切,偶尔也会危急生命。
每到开学季和考试期都是我受虐的高峰期。有毒打有谩骂,一样都少不了。开学是需要钱的,用他们的话来说又是我害人的日子。尽管受尽折磨后学费仍然不是他们掏的。有时靠亲戚救济,有时学校减免,大部分靠年迈的爷爷种地卖菜所得。“你这只臭*,让你考的好,你还想考大学啦,啊...啊...啊...”女人常常边挥拳踢腿边嘶喊着。他们担心我读书成绩太好将来考个好学校不让读,怕“有关部门”会来调查。读的不好可以对外宣称是我自己不争气没办法。虽然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哪有那么好的“有关部门”。所以考前一天是必打无疑的。
每次问父亲要学费他都露出狰狞痛恨的表情,眼睛里夹杂着血丝,吼着:“钱,钱,钱,我哪来的钱,你读个屁书有什么用,你早点死了算了,我就不用这么烦,早晚要被你这个冤家害死的。”雪白的牙齿嵌在黑紫色的嘴唇里,喋喋不休的骂着。这段话我已经听得老茧层层了,麻木得没有知觉了。小黑亲眼目睹过一次后哭的死去活来,有点失控,怎么也停不下来。后来我问她,她说觉得我太苦了。这些对我来说当然没什么,这点折腾都挨不起的话,半夜被他们从睡梦中拖起来暴打该要怎么熬过去。顿时觉得自己那样坚不可摧。
父亲说他要被我害死是有原因的,每次女人毒打我以后都要怪罪父亲当初答应她把我赶走却没有做到。各种谩骂,扇耳光,用刀划伤大腿,被赶出房间就睡在烧火的柴草上,这些都是三六九的常事,弄得他不得安宁。
这样算来倒还真像是我害了他。
有一个半夜,女人突然一脚踹进来,冲到我的用竹筏架的铺上,把我从朦朦胧胧的睡梦中拽起来,一记耳光甩上来。我还没来的及反应过来,一半上衣已被她撕扯掉,半个身体裸露在外面,一拳一脚又是踢又是锤。鲜血从两个鼻孔里像失控的水龙头那么飙出来,墙上,地上到处都是。父亲就在旁边看着。我又哭又喊:“救命啊......。”对着一窗之隔的邻居喊:“彩娟姐救命啊,救救我。”女人看我求救随手抓起一块绿白相间条子的抹布塞到我的嘴里,“让你喊,让你喊”,然而我还在天真的挣扎着,希望有人来救我。两分钟后听到我那平时和蔼可亲的邻居“砰”一声巨响关窗的声音。
一个懦弱无能的男人。一个成天咆哮的女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村里和乡里的大领导们我都哭着去找过,也给他们看过身上的伤疤。他们说那是你们的家事,我们管不了。说完继续喝着茶看报学习,很有文化的样子。
我跳过河,开过煤气,绝过七天食。我的命是那么大,每次都被村民救了。也想过冲出马路喂大眼睛,但又不想连累人。
父亲安详的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女人来不及除去十个血红的指甲颜色,张开五指有节奏的轻拍着棺材,撕心裂肺的唱着:“哎呀,我的好人哪我的夫啊......。”像经过无数次的排练过一样。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估计全村的村民都来了。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议论,有人说真可怜年纪这么轻,有人说怎么那么傻,有人说自己拎不清呀。有人这样说,也有人那样说。说什么的都有,什么人都有。说什么也不重要了。
父亲是一个农民,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生长的那个村庄,也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他用他的死创造了他一生中最豪华热闹的场面。纵然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到那时为止,我没有为他的死掉过一滴眼泪。我是一个多么无情无义的不孝女。
一个隔壁老人告诉我父亲想死的念头已经维持了半年多了,他常常一个人呆坐着,纹丝不动,有人叫他也不理。偶尔冒出一句“我要走在老头子前头的。”然后继续一语不发。
老人的描述让我头皮发麻。也就大约在半年前,我接到过父亲的电话。他本身就是个言语笨拙的人,也没多说什么,支支吾吾的大致意思可能是想来投靠我。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也不想懂,就礼貌性的寒暄几句挂了电话。
他是在向我求救吗?是的,他在向我求救。
我苍白的对着冰冷的棺材,里面躺着的是先放弃我后被我放弃的亲人,想起他当年几乎天天念叨的一句话:早晚要被你这个冤家害死。现在,仿佛他真的被我害死了。
我恶狠狠的责怪自己,并在潜意识里给自己按了个罪名。
棺材离地的那一瞬间我的确感到了一种窒息的难受。泪水泉涌而出,仿佛积攒了很多年。比那些人的表演真实了许多。
后来又办了好几次隆重的小仪式,“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堂的。每次都必须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赶到那里,心疼父亲的亲人们继续对着躺在一个生锈的铁锅里的一大堆纸钱哭着喊着,仿佛父亲真的能收到。火越烧越旺,哭喊声越来越高,响彻整个村子,直到化为灰烬,锡纸连同哭喊声一起。
每一场都像一次隆重的表演。
父亲过世后的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我每晚都失眠,到凌晨两三点还睡不着的话就起来吃零食,吃饱了就能睡着。然后开始做乱七八糟的梦,梦见“喷鼻血事件”,梦见父亲骂我害人精,梦见自己跳楼了,死了。一个个场景像电影屏幕的快进功能,来回滚动,不断重复。每晚的梦境大都差不多,醒来浑身是汗,满脸泪痕,四肢无力,像被群殴了一整夜。
那段时间,我的精神陷入深度恍惚和游离。回家经常认错门,爬到楼顶无路可走才恍然惊醒。幸好这里还有返回的路,有些地方,没有。
我的精神状态好像出现了问题。还怀疑自己遗传父亲得了一种叫抑郁症的流行病。每次看到网上虐童的报道我都会哭到崩溃。
一种根生蒂固的自卑感伴随着我。对人的恐惧感和不信任感与日俱增。恐惧得像战争中的难民,那么无力。不跟人交流,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把自己禁锢到一个叫孤独的黑洞里。
倒也没到生无可恋的境地,但总也觉得人生是那般无趣,什么都没什么意思。
一位跟我有相似经历的女演员在一次采访中说,她曾经幻想过一个画面:等她有钱了,开着名贵豪车行驶在上海的街头,红灯亮了,她停下来,一转脸,看见父亲站在路边,他也在看着她。然后绿灯亮了,她急速扬长而去,父亲在后面注视着她,神伤黯然。
这么解恨的画面我也曾幻想过无数次。
后来,她跟她的父亲和好了。
我做到了,她没有做到。
庆幸她没有做到,她比我聪明。
所以,她也比我幸福。
我必须要缓解自己的状态。
我一头钻进地铁霸占着长椅上的一个位子,看着它来,停靠,开门,人下。人上,关门,看着它走。一趟又一趟。然后故意步行二十几公里回家。一路上看到流浪的汉子,捡瓶子的老人,碰瓷的青年,因撞车吵架的富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
还有天边的白云。
过了那段路又是畅通无阻,云淡风轻。
生活的列车从未停止行进的线路,有人在车上,有人在岸上。偶尔遇见,然后继续前行。谁都是谁的过客。好的,坏的,都是走个过场而已。一切都是那么可有可无,连人也是。比起那个早早选择死去的人,我还算是个强者,至少我还活着。一个积压在黑暗暴力下七八年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自己好不容易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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