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热克婕

作者: 过来打个啵 | 来源:发表于2019-05-21 15:14 被阅读9次

    永宁城的奇人异士何止千千万,这其中十有八九都来过鬼樊楼。
    小玉儿唱的曲儿多了,也见识了不少。
    但妈妈说这个男人不太一样,要多关照些!关照什么,除了客人的钱袋,小玉儿也不知道。
    这客人长了一张粗犷的脸,满面胡茬,眼神里空空荡荡。最近皇城兵变还未落下帷幕,皇宫有人趁乱行刺,整个皇城都被封锁了,官兵正在四处捉拿叛军及刺客党羽,而这个面目酷似小玉父亲的男人,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我想听一听‘水木流’,妈妈说这儿就你会唱!”这个粗犷的男人在腰带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一串铜钱掷到桌上。
    小玉心头一紧,这正是格鲁人常在沙场上吟唱的曲目,她笑着说:“这曲儿哀伤得紧,阁下来此寻乐而已,不如我给换首‘青云谣’吧!”
    那人道:“你这歌肆酒馆而已,还要分个什么喜乐悲欢、高低贵贱吗?”
    小玉儿苦笑道:“这曲儿我也许久未唱,生疏得很!”
    那人眉头一皱说:“你能唱多少就唱多少,这么啰嗦干甚!”说罢,他叹了口气,又在腰间摸索,小玉儿寻思这次应该又要摸出来一贯铜钱,谁料他直接抛出了一锭碎金说:“唱吧!”
    小玉儿听他发了怒,也不再勉强,只说:“这曲是塞外格鲁人的曲,他们所用的格鲁弦高亢嘹亮,与我这把北胡差太多,阁下稍微坐坐,我去找妈妈换把琴去!”
    她起身后又看了一眼这粗犷的壮汉,确实很像格鲁一带人士。
    她虽不想给自己惹上祸事,但也不必将他拆穿,因此只向妈妈说这人看着颇有些古怪,怕让酒楼招了麻烦。
    妈妈说:“这里之所以叫鬼樊楼,跟上面自然是有区别的,上面不可行的事,不可说的话,在这里大可不必介怀,你只管唱去吧!”小玉儿没了话说,只向妈妈另索了琴,又回转了去。
    那男人仍端坐在那里,见到她便咧嘴一笑,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小玉儿欠身行了礼,并不答他话。
    这把三弦琴自她来中原前,就一直跟着她流离辗转,可小玉很少弹响它,它的音色挺拔高亢,很容易招人注意。
    她发现那人在看着她转轴拨弦,因而轻笑道:“她叫什么名?”
    男人垂目不语,小玉儿又说:“但凡来这里点了名要听曲的人,大多都有一个深爱着的女人!”
    她见男人黯然沉默,一脸惆怅,父亲的样子又浮现在了她面前,她瞬间放下了心防,说:“格鲁人的名字都很动听,尤其是女孩儿——他们会借用花儿草儿,云儿鸟儿来起名。”
    “苏热克婕,”男人突然回答说,“是雪山在太阳下闪着金色光芒的意思!”
    小玉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几百年前格鲁一位远嫁燕人的公主的名字,一般也只有王室才会以雪山来命名。她见男人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些颜色,料想那满面胡茬下也有张温柔纯良而一往情深的脸。她不再多问,弹起了那首曲儿。
    三弦琴一开始辽阔悠远,犹如天边雁阵,又如船行江心,继而急切沉雄,好似霹雳腾空,江涛拍案,渐渐隐若游丝,只当冷雨听松,冰泉冷涩,突然又铮铮有声,仿佛银瓶乍破,枪鸣马嘶,不多时琴声渐慢,又现辽阔悠远之音。
    如此琴声轮转了一遍,小玉儿才和琴而歌,歌声唱到:“不见数历山,不见木生于野,不见禾草长于田;不见泰冒山,不见水流于川,不见牛羊息于原。”
    歌方唱罢,小玉才意识到自己是用的格鲁语,她偷偷向男人望去,只见那人颔首闭目,似仍沉浸在曲声中。
    “你也是格鲁人?”他仍闭着眼,胡须微动,但声音格外清晰。
    小玉不答,那人也并未逼迫,只说:“你跟苏热克婕不大一样!大漠上的女子好动,言谈举止总是不拘小节,她们热情奔放,爱和恨都写在脸上的。但你不一样,你身上沾染了太多中原汉人的气息,我看不清你。”
    小玉看见他凝视着她,像是要把她推进一个深渊。“我母亲是汉人,我们只在大漠暂住了几年而已!”她说。
    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母亲带着她不远万里去到大漠,等了好些年,结果连父亲的尸首都没有盼到。母亲又带着她去往数历山深处的战场找寻,却被燕人掳去卖做了奴。幸好在安西遇到大英雄相助,才赎回了自由身,可是母亲却离开了她。她不喜欢大漠,从来都央求着母亲带她回家,没了母亲她才发现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家。直到大了些,当她再回想起父亲母亲的时候,她发现他们的面目早已和格鲁苍凉的大漠连在了一起。
    男人说:“你应该带着你母亲,和其他格鲁人一起翻过昆冈山去往大漠那一头的,听闻那边水草丰盈,不比中原差,中原从来都不是格鲁人的流连之所!”
    小玉说:“我们早在跟燕人交战的时候就离开了格鲁,辗转来到中原,本来母亲是要我来投靠我舅父,谁料入京才听说舅舅因为仗打输了,被革职流放。”
    “革职流放?”男人问道,“白鹤城之战!你舅父莫非是昭武校尉潘瑛?”
    小玉儿点点头。
    那人哈哈笑道:“原来是潘公的外甥!其实你舅舅那场仗,打得极为漂亮,要不是公主的连环妙计,我们也赢不了!”
    “公主?”小玉儿听到他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特别激动,说到,“原来她果真是公主!”
    男人止了笑声,沉思了片刻说:“她是公主!白鹤城之战,我军斩杀大陈军队三千人,不但收回了白鹤城,还取了舞阳、河阳二地。公主立了大功,大王大喜,直接封她为骠骑将军,还给了她端安君的称号。只是不想因此,你舅父被靖安皇帝迁怒流放,又连累你沦落到这里。”
    小玉儿笑说:“倒也谈不上连累,舅父本来不喜我母亲未婚产子,自然连我也瞧不上,我到这鬼樊楼,反倒自在!”
    男人说:“你果然还是有些格鲁女子的气概!”
    小玉儿打趣道:“我也听闻大凡格鲁男子,从来情深志坚,阁下也不遑多让。想必在阁下心中,公主早已不仅仅是公主了吧!”
    那人沉默了片刻,讲起了他和公主的往事:“我七岁时跟我姨丈进宫,在大王面前耍了一套枪,大王喜爱又加,不但赐我金帛,还指着正怀着孕的王后的肚子说,如若这是个女胎,便将她许配与我。我那时尚是一介草民,除了姨丈官至大夫,我家祖上从未有封官进爵,怎好高攀了公主。虽说大漠上不讲门户,也无问此等虚衔,但我在心中立了志,我一定要为苏热克婕成就一番事业。如此,我时时都敦促着自己。十六岁那年,我在与燕人大战中立了功,被封为车骑中郎将,虽然品阶不高,但因为年纪尚浅,格鲁人人羡我慕我,一时也是风光无两。那一年也是我与苏热克婕第一次相见,她见我的眼神就如同见了大英雄!那时我才确定了这个女人是我一生挚爱,我至今仍然记得清晰,那种如命里注定的感觉!”
    他问小玉儿是否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人。
    小玉儿心想,在她内心深处也是安放了一个大英雄的,这位大英雄气宇轩昂,爽朗清举,望之俨然,可谓人中君子,他让小玉儿从此不再向往情爱之事。只是这个英雄不该是她小玉儿一个人的英雄。
    她傻笑着对男人摇了摇头。
    男人摆摆手,微微笑着说:“初时我只道是上天垂怜使我终得佳人,可那之后才慢慢体会到何为魂牵梦萦,那会掏空你的所有,让你对其它一切事物都没了心思,只能任由它左右!但在苏热克婕心中,她更向往的是大漠外更不为人知的世界,大漠的广阔无垠容不下她。她从小就在王宫里闲不住,只有到了马背上,她才能找到属于她的那方天地。因此一遇到我,她就像见了一匹百年不遇的宝马。她常常央我教她骑射,又要学我舞枪,甚至还要我教他战场上的兵法谋略。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日真是我一生最难以忘怀的!”
    他停顿了片刻,又说:“但好景不长,北方燕人并未被彻底击败,反而卷土重来,他们连年欺我边境,格鲁也到了战事最为吃紧的时刻,我又一次长期奔忙于边境,与她也就聚少离多。在军中时,我们常常以灰鸽通信,她信里往往只讲她马术枪法又进步了多少,她又去了哪些新鲜地方等等,却一向不谈及其他。纵然如此,每当有灰鸽从王城而来时,我总还是雀跃不已。我心里明白,即使她从未说起过同我如何如何,她总还是我的。我不知道是因抱憾在心而生了幻想,还是那时我真这样想过,我想等战事一了,就去向大王请旨赐婚的。”
    小玉儿摆弄着手里的三弦琴,叹道:“那你们终究还是有缘无分错过了?不过但凡世间憾事,往往得之失其味,求而不得才越显其珍贵!阁下先尝尽人世欢愉,又能在此作反刍回味,当是万幸,不该强求!”
    男人说:“凡人倘可窥视天机一探运数,当可如此。但若我一味安贫乐道,我又怎能与公主结缘!那时燕人突然联合了大陈,一心想要踏平格鲁,大陈借机袭我白鹤城。白鹤城之战后不久,大陈军队便扫荡了格鲁王城,整个王室及其宗嗣皆被斩杀,我携了苏热克婕趁着大火逃走。从此以后,我虽未与她连理并蒂,但也是相知相惜,虽并不如少时恬然安逸,但我也是知足知止。不过在她那里,除了这些儿女情长,她还肩负着家国恩仇,她总在默默计划着,就算不能复国,也要取了靖安皇帝的项上人头!生在帝王之家,苏热克婕也明白自己祸福不测,但她坚持的事,我就不去劝她,我只盼望那一天晚些到来。”他说着话,脸上又露出了些宁静的笑意,似乎那些艰难不幸和辗转奔波能让他感到安适。
    他说:“如此,我与她四下找寻格鲁的贵族旧臣,甚至打算翻过昆冈山召集西去的格鲁百姓。就在此时,靖安皇帝的堂弟鲁王突然找到了我们。几番周折后我们才了解到这个鲁王早就生了谋逆之心,想要联合格鲁遗冑反了靖安皇帝。后来有一天,苏热克婕突然问我会不会一直这样保护她,我心里打了鼓,不知道是喜是忧,但总是答应了,谁料她突然又说,她只要我这句话就足够,我一听就知道出事了!鲁王为苏热克婕拟定了详实的计划,计划不单能杀了靖安皇帝,还能助格鲁复国,但这个计划要苏热克婕与他结亲!”
    小玉儿听到这里,才逐渐理清了头绪,原来这个兵变的鲁王和皇宫行刺的格鲁公主竟有这层关系。她虽有格鲁人的血脉,也在大漠生活过,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靠近过格鲁,那个国家、那里的人都在她面前清晰可见。她原本还有些害怕面前这个叛军党羽的,但现在竟能十分理解和同情他和他们的行动。
    小玉儿问他有没有想过可能会失败。
    男人说:“再缜密的计划也不会万无一失,何况这个计划本就不是万无一失的。苏热克婕第一次见到鲁王之后就跟我说,那是一个优柔寡断、犹豫不定的男人,但她还是选择扮作了汉人嫁与他。果然,自那之后,她每每提及复国之事,鲁王都只是搪塞推延。如此过了两年多,不知苏热克婕用了什么办法,鲁王突然暗暗抽调了军队,秘密训练,行动之保密,甚至连我也没透露。我想大概在苏热克婕心里,我早应该远远离去了!她丢了复国的梦,却也没有换到靖安皇帝的性命!”
    小玉儿说:“我听人说,今上念及格鲁公主端安孝悌,只是将她软禁在了宫中,虽然大仇未必得报,但也没有枉送了性命。”
    男人苦笑道:“我冒冒失失上京来,本就是想趁乱救了她去,谁料此事未成,她反而独自一人做了行刺之事。靖安皇帝又怎会有如此慈悲之心,我打听得清楚,苏热克婕在行刺当晚就被杀害了。皇帝这么说,左不过是为了安民心,平民愤罢了!”
    小玉儿见男人满目愁绪,不知如何宽慰,只说到:“你我见世事难料,实则一切皆有天定,是喜是悲,不过造化一场!”
    男人说:“离开她时,我也作此想,我想从此就与她没了关系,天涯路远,我总有一天会放下对她的牵挂。可后来偶尔听到她的消息,我还是忍不住上前打探。我来永宁前,心想就算救不了她,我也会下了同她赴死的决心,可不想还是晚了一步,我的决心也就随之溃堤了!”
    小玉儿明白了他的心思:“所以若让你就此放下,你觉得负了公主,但若要替她去刺杀,你又觉得枉送了性命,也同样有负与她。”
    男人说:“你这两句说得好生轻巧,我却思虑了好些时日。我若如你而言,乐天知命,何以有今日之忧!”
    小玉儿说:“凡人一生,总有一些事,当时不甚在意,过了才发现至关紧要;也有一些事,当时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去做的,回头来看都只在谈笑间!阁下尚且安身事外,我猜想一定想了个透彻,才寻到我鬼樊楼。”
    男人说:“看着你小小年纪,倒也活得明亮。只是听你谈吐,倒不像只因聪慧之故,反而像是经历了多少悲欢事才有的豁达!”
    小玉说:“我本是孤苦之命,在世间浮沉而不由自主,自然也受了些教训,因而想着上天就只许我这平平淡淡,每日听听别人的故事,我也觉得知足。”
    男人微笑说:“原来你摆了琴道,竟只是为了听人说故事!”
    小玉儿说:“阁下寻到此处,不也是想找人倾诉吗?”
    男人说:“这两日永宁城内风声鹤唳,恐怕相关人等都要被拿来问罪,我在上面苦等了几日,才突然想到这地下还有一处鬼樊楼。又听妈妈说你会唱‘水木流’,因此来了你这里。我现在知道你并非格鲁人,但我只问你,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永宁城!”
    小玉沉默了片刻,说:“我刚刚所言实为我心中所想,我在永宁城盘桓多时才来了这里,这里的妈妈待我甚好,我不愿离开。”
    男人点点头说:“你不是还会唱‘青云谣’?”
    小玉儿不答,又说:“你若想要出城,从这里走最容易不过。这里的下水道直通城外孟宁河,妈妈认识那里的流痞,稍稍给些金子,他们就会放你过去!”
    男人微笑着说:“我知道,妈妈跟我说起过!”
    “你认识妈妈?”小玉有些诧异,“是了,她怎么知道我会唱‘水木流’!”
    男人笑着说:“是啊,我跟她是故交,她说她当初一眼就看出你有格鲁血统!不过我想你跟她都一样,也都是从苦难中来,你们理应会相互照料的。”
    男人催着她再唱‘青云谣’,小玉儿不言,轻拨了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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