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时间里,第一批三十四个追随者原本消瘦肌黄的身体经过高原上的清冽泉水的滋润、精壮谷物的恶补,以及众多温泉的洗浴,早已换去了黄沙垢面的外貌,各个都身型膨胀起来。而后又在张布衣的指挥下不断劳动,巨型绞盘的建造工作和粗厚绳索的编织工作耗尽了他们的干瘪的赘肉和新生的肥肉,一个个骨肉均衡,体型彪悍。唯有张布衣一如既往的精瘦。他带领三十四个人,利用从山下带来的生锈工具伐倒树木,收割野生作物与野果。种下的新谷子在四个月里丰收五次。粗木建造的仓库堆满散发着珍珠光芒的谷物,游荡的牛羊被成群的圈进栅栏,没有接触过人类的牛羊远比家畜纯良。他们在高原上找到一种高大挺拔的黑色降龙木,这种降龙木不仅坚实若铁,还可耐烈焰高温。他们在纵火烧毁古树杂草种植谷物时,降龙木是火焰中唯一留下来的生命,也是因为如此,张布衣打定了用它来做绞盘的主意,绞盘上从高原悬到山脚的绳索,也是用降龙木树皮掺杂古棕树树皮编织的。
来到高原第四个月的最后一天,张布衣以其神鬼莫测的想象力推下一截巨大降龙木,将载人的草篮里糊满泥土和树皮,注入温泉,从无尽高空中悬了下去。
“只有龙木的怒吼能叫醒他们,”他说道,“只有温泉的绵柔才能捕获他们。”
第一个篮子被拉回时,看到一个老人、六个孩子泡在温泉里睡着了的景象,即便是张布衣也在松了口气。于是他们换掉湿篮子,不再注入温泉,一个个篮子放下,一个个篮子吊起。五天之后,这片沃野高原便充满了人声,一千二百三十二个人类进入了高原。第一批到来的人惊讶于五天内就接来了所有人,最后一批人则是抱怨到了第五十天他们才坐上篮子,人们互相诉说间知道了真相,这时才知道自己进入了被时间之神遗忘的土地。此后一个世纪里,绳索换成了铁链,而后又建造了世界上最高的电梯,从山脚直达高原,那时最初六个泡在温泉篮子里的孩子向他们后代诉说自己是乘坐盛着温泉来到子虚原时,没有一个人相信。
突然降临的人口对这片广袤古老的土地并不算什么,几乎造成灾难性后果的是人们一声不吭就爆发出的勤谨:人人都日夜不息的寻觅,寻觅最好的位置建造房屋,圈养牲畜,占有土地。乐于慵懒的人开始在深夜里不睡觉,男人去查勘木材,顺手牵回原上散漫的牛羊,用草绳扎起兔子的耳朵成担成担的挑回去。女人则拿着一束束印着自家名姓的尺子般大的竹签去寻找温泉与土地,看到喜欢的地方就将竹签插在旁边,标识为自己合法且不容侵犯的财产。结果每个温泉旁边都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竹签。为了争回自己的财产,女人们泡在温泉里撕扯头发与衣服,温泉里蠕动着一群群白花花的肉体。男人们在黑土地里用肩上还挂着野兔的担子打架,兔耳纷飞,血液乱溅。当一群人拉着张布衣去主持公道时,他看见了肥沃的土地上洒满断耳和死兔,男人的血和兔子的血混在一起。成团的头发和碎衣裹在一起在温泉里起起伏伏,一对对乳房和屁股在光天化日下耸动。
张布衣当即叫刘公良安排人将这些土地和温泉用荆棘和栅栏永远封禁起来。
“都封起来?”刘公良不舍肥沃的土地和优良的温泉就此浪费。
“封起来,”他得到的是张布衣铁一样的回答“饲养宽容就是宣扬放纵。”
从这天起,子虚原第一代族长和管理会成立起来。张布衣毫无悬念的全票当选族长,而刘公良等第一批追随他的三十四人组成了管理会,选举才结束,张布衣便带着三十四个人带着罗盘和尺子满原转悠,最后划定一块广袤的平地做住宅区,并确保了近三百户人家每家都有菜园、牲畜栏和温泉,农田、牧场则统一划分在另一片区域,树林由于太多太盛则不需分配,统一由管理会管理。这块被划定的区域就是日后被无数世人既向往又拒绝的子虚原。
子虚原最初的建设充满着后世难以估想的活力,三百户家庭同时着手建造自己的房子,每家平日里都在简单的帐篷里面暂时居住,然后在划定的住宅区域里日夜忙碌,起初人们的想法很简单:人多的家庭房子就造得大些阔些,人少的家庭就早得小些精致些。但过分的勤勉像病毒一般蔓延,制造了可怕的后果。人们逐渐不止于追求普通,在装修、室内布置上得讲究逐渐生化,与其说是为了生活倒更像是为了攀比。神奇的季节更替、频繁的作物成熟以及数之不尽的牛羊兔子早让他们虚假的恢复了正常,甚至开始精力过剩。他们疯狂投入家庭建造,全身心的关注引发媲美艺术创作的建造,三百户人家在休息时就会相互串门,但串门的目的并非排遣悠闲而是吹嘘和谩骂。人们在外面吹颂自家建设的美好和菲薄别人奇特而又别扭的新想法,但回家之后又急不可耐的按照别人天马行空新构想来重新修饰自己的门户。无止境的设计、模仿、推翻、重新构建,让本来能够半年内完工的事情直拖到七年后才彻底结束。到那时,一座以前从未在世界上出现以后也必将不会再现的奇异高原小镇出现了。这是一座生活角度上无比繁琐、冗杂、糟粕的小镇,要保持现状必须从起床时就开始细心呵护每一个细节,为家具除尘、除虫,为雕饰打蜡上油,为布局谨慎布置,只有穷极无聊的人才能走完整套工序来完成每日的保养工作。但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这座小镇无可挑剔,以至于后来有个金发碧眼的建筑学家来到子虚原面对这三百户房屋时,惶恐之下只能跪着祷告上帝不要收回这一奇迹。当人们笑着扶起他的时候,他却凛然不信这一切并非出自上帝而是当初那一个个能睡在沙尘里的懒汉的杰作。不论后来人怎么赞叹这些建筑,都不会明白这些东西是经历了无数次摧毁后又历经无数次重塑才得以完成,最初的起源来自竞争,经由无数的模仿和鄙夷之后升级,而后模仿的痕迹愈发微弱,那些一度进入每家每户被奉为潮流的设计总是早早夭折,被每户独一无二的奇诡想法取代,直到再也没有同样的设计出现。最后连竞争者的鄙夷和质问都无孔可入,子虚人民有着一面与慵懒无为对立的极端勤勉且富有创造力,这是后来那些涌上子虚原的异乡人永远无法理解的特性。
在建家比赛刚开始时,张布衣是这股浪潮中的孤岛,他孑然一身,唯一的同胞妹妹早在子虚城黄沙泛滥前就远嫁他乡。她迈出家门后就再没有写过一封信回来,也无仍任何其他形式的消息来往。这倒并非是她与家庭缺乏感情,只是因为每个张家人的人生方式都是走向极端,似是老天在张家血脉中摆了一副倾斜的天平。与极端勤勉富有活力与闯劲的张布衣相比,他妹妹一出生便显现出超凡脱俗的懒惰,一离开家门就懒得写信,导致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封信被寄回那片黄沙湮没之地。张布衣无心也无暇去营造自己的家园,他所沉迷的事物是繁琐而又虚无的规则创造。他以别人建造家园的精神完善法令,起初是为了避免争夺土地和温泉的事情再度出现,后来却演变成对人类法典和法律无止境的研究。他坐着篮子从荒芜的子虚城里挖出藏书阁里的所有典籍,翻阅与法令相关所有著述和文字。他起初颁布的法也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尚能约束到众人。但之后新增的条规却越来越离奇,出现了很多在任何时代都匪夷所思的条文:奴隶和奴隶主的纠纷该如何判罚、地主和农民的责任如何、选举与被选举的权力该如何界定、商业活动该如何进行、种族纠纷该如何处理,同性婚姻的实施原则,智能人造人与人类相处的各类规范等等……这些内容不仅超越了当时子虚原一千多人的生活,还超越了时空,放诸任何时代都只该有一两条被奉为规矩,余下的则该永远被打入卷帙与教材里,而不该同时书写在一部具有效力的法律上。
子虚原没有奴隶与奴隶主,亦没有农民和地主的区分,肤色种族的观念闻所未闻,至于同性婚姻与智能人类则是天方夜谭。人们一边建设着自己的房屋,一边嘻嘻哈哈的传颂着第一代族长法令,但是没有人也没有环境能逐一遵从,只有张布衣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把自己关在堆满书籍的帐篷里绞尽脑汁的完善法令,浑然没有发觉到自己对法令的痴迷其实与人们对建筑的痴迷同出一辙,也没有意识到他所书写的那些超时空文献正在向他显露一个初露端倪的真相——“时间的迟缓 ”并非子虚原最奇特的特征,“时光的错误”才是它最诡谲的悲剧。
《子虚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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