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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鹊记(一)

异鹊记(一)

作者: 许秋也 | 来源:发表于2017-10-09 21:04 被阅读0次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搴裳躩步,执弹而留之。

    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壹·如雪

    从沄水往南二十里,靠近华山北麓有一处叫柳峪的县城。

    不知道多少年前,因战乱背井离乡的人们来到这里,被华山拦住去路,眼前几十里的柳林,便就地伐木造屋,形成了柳峪村,后又设置县衙,成了柳峪县。柳峪县北接沄水,南靠华山。又被大片柳林围绕,少有人来,也少有人走,却也自成繁华,楼宇庙阁农舍错落有致。

    某年四月的一天,空气中飘满了如雪般的柳絮,赌场老板钱贵在街上飞奔,一路奔到衙门,大堂上已站了一些人,在围观判案,知县于前雄在堂上正襟危坐。钱贵被衙役挡在堂外不得进,只能翘首以盼,急得面色潮红,微微发抖,旁边的人见他如此紧张,拍他肩膀道:“宽心,民事纠纷顶多就挨顿板子,哎,下面跪着的哪位是你亲戚?”

    堂下长了一层青苔的石板上跪着的两个人分别是街西屠户牛成赋,和其邻居菜农李三。这段日子以来,李三每天早晨都要起来给菜地里新生的油菜浇水,这些娇嫩的幼苗在端午节前就能成熟,足以卖上好价钱。李三对自家的菜很有自信,他对每一株菜苗都悉心照料,连施肥都是用自己的排泄物,从来都信不过别人的粪便。

    可是这个早晨,李三发现有七株油菜苗被踩烂,他趴在菜地上细细观看,发现那给予了菜苗致命一击的脚印只能属于猪。而他的邻居牛成赋正是一个杀猪为生的屠户。李三把牛成赋家的门拍得震天响,牛成赋被惊醒后,一边嘀咕着一边准备出门骂街:“谁这么早就放鞭炮,也没听说谁家娶媳妇啊。”

    当李三把七株稀烂的油菜苗拿给牛成赋看并要求赔偿后,牛成赋连连摇头,矢口否认,“也许是被猪踩烂的,但肯定不是我的猪。”

    “这附近就你跟猪打交道,不是你的猪,是谁的猪?”李三的逻辑也似乎很有道理。但是这话被里屋的牛成赋媳妇王氏听见,对李三把她和猪混为一谈勃然大怒,挽着袖子冲出来要挠李三的脸。

    牛成赋只好一边拦着媳妇,一边跟李三理论。慢慢地,太阳逐渐升起,街坊邻居也越聚越多。每聚来一个露着白牙看热闹的人,李三的怒气就增长一分。终于,连起得最晚的二老懒也走过来时,李三一把抓住牛成赋的衣领,嘴里喊着去见官。

    牛成赋自忖: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更何况李三敲门;并且,我的猪也不可能做亏心事,见官才显得我光明磊落。于是,安顿好娘子,让她在家里做好午饭,跟着还在骂骂咧咧的李三来到了县衙。

    虽然已不算大清早,但巳时未到,没睡醒的于知县还在生着起床气,所以就叫牛成赋和李三这两个讨厌的人跪着说话。李三带着哭腔讲自己种菜的不易,而牛成赋则信誓旦旦地为自己的猪担保,这两个人并不知道背后有一个人比他们还急着等判决结果。

    钱贵目不转睛地盯着于前雄,只待判决早点出来。只见于前雄听堂下二人诉苦腻烦了,伸手拿起桌前手绢擦汗,一旁站立的徐师爷立刻叫道:“暂且退堂。”钱贵眼看着于前雄起身要走,登时窜进大堂,扑向于前雄。

    衙役手里的水火棍直抽在钱贵腿上,他向前扑倒还未落地,身上身下就挤满了衙役。于前雄面对刺客来犯丝毫不动,当他从人缝里看清楚县里税赋大户钱贵的脸时,挥手叫衙役从他身上撤下。钱贵顾不上身上的尘土,喘着粗气小声在于前雄耳边道:“于知县,二公子于树英一天一夜没在赌场出现了,这可是从来没出现的情况啊。”

    于前雄面露疑色,钱贵又急切地道:“县太爷啊,往常刮风下雨二公子都到我那儿玩两把,就是染了风寒也让下人抬着去,这……这现在一天一夜都没个信,我怕有不妥。”

    于知县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须,又挥手叫徐师爷去衙门后的宅邸查看。片刻,徐师爷的惨叫声从堂后传来,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徐师爷哆哆嗦嗦地话都说不利索:“老……老爷,二公子他……”他勉强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带着颤抖:“他被人杀了!”于前雄双目圆睁,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钱贵见状只能奔出衙门,一路小跑去找郎中。柳峪县就一个姓黄的郎中,医术极高,救人无数,人颂黄圣医,其祖传一本孙思邈的《千金翼方》手抄本,据说其价值能在京城换一套大宅子。黄圣医的药坊离县衙不远,钱贵生拉硬拽地把双腿早已不灵便的老郎中带到县衙。还未见到县太爷,黄圣医却也跌坐在地,本来就骨质疏松的筋骨似已被钱贵拽得散架。

    黄圣医生怕怠慢了县太爷,所幸右手还能正常活动,叫人抬来于前雄的身体,在其人中处猛按。昏迷多时的于前雄缓缓醒转,在黄圣医的注视下睁开眼睛,愣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双眼又慢慢变红,随即猛然站起,右手抄起黄圣医干瘦的胳膊,拖鸡般向后院飞奔。

    钱贵、徐师爷、衙役紧随其后,奔过长长的松木走廊,进到于树英的卧房,这才看见:二公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血染了大片白丝绸床单,像是原本就用红线绣了大块的红牡丹。于树英脖颈上有一道极细但致命的伤口,正胸口被人用未知利器戳了一个洞。

    别说黄圣医,华佗再世也不可能让人死而复生。于前雄把黄圣医往地上一扔,自己扑到儿子床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于树英的尸体,身体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徐师爷挥挥手,把所有人都驱赶出屋子,并随手拉起被折腾得只剩下半条命的黄圣医。回转到衙门内,已经乱糟糟得不成样子,无所事事前来庭审的人们发现出了大案,每个人的眼睛都露出光芒,又碍于知县的威严,只好强忍内心的喜悦,化成了一副茫然无知的表情,伸着头左顾右盼,好像格外关心牛成赋和李三的案子。

    还在跪着的牛、李二人感觉被遗弃了,于知县回后院许久也不回来,后面的群众不断窃窃私语,不知道该不该离开。所幸徐师爷出现在视野里,冷着脸批评二人一顿,说不该拿七株油菜苗的纠纷烦扰知县,又驱散了围观群众。太阳正高高的,县衙大门缓缓关上。

    经过一上午的折腾,牛成赋和李三都精疲力尽,李三停止了喋喋不休,径直去菜市场了。牛成赋过意不去,表示下午一定将三文钱赔偿送过去。刚刚经历了一场有头无尾的过堂,牛成赋耷拉着脑袋往家走,想不通李三凭什么告自己的猪踩了他的菜地。每日清晨东街的农户送来三头肥猪,牛成赋都会亲自宰杀。屠户刀下,焉有活猪?死猪又怎么能去踩李三的菜地?

    可是李三的菜地里确实有几处三角形的脚印,是猪踩的无疑。牛成赋对于想不通的事就会一直想,直到想出自己所谓的解决办法。所以当牛成赋路过家门而不自知时,说明他已经想得出神,王氏自窗户看到他悠悠向远处走去,赶紧把他拽了回来。街坊邻居们都说,牛成赋这样钻研的精神,若当年用在读书上,现在必定不是个屠户,而是可能成为柳峪县有史以来第一位举人。

    向来爱臆测的邻居此言非虚。牛成赋出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是落第秀才,母亲也是大家闺秀。牛成赋出生的时候,牛父正在创作诗赋,他立志写出《三都赋》《赤壁赋》这样的传世名作,可是苦于困在此县,没见过“三都”“赤壁”,只有望不到头的柳林。文章写了一半,儿子出生了,牛父自我安慰道:孩子也是我的作品,给他取个好名字,就算我的赋写成了。就这样,牛成赋刚刚落地不到一个时辰,就已背负了父亲的重托。

    牛成赋到了上私塾的年纪,牛父拽着他给先生磕头,子曰诗云学了大半年,就记住一句“不知为不知”,因为先生每次提问,他都摇头道:“不知,不知。”气得先生面色通红,又没法打他,因为大成至圣先师孔子这句话后半句为“是知也”——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是大智慧啊,可批评不得。

    牛成赋自幼就把钻研天赋放在了对动物的内部构造上,某一天突发奇想要跟屠夫学宰牛,牛父苦于无奈,安慰自己:“也罢,吾儿学习十年,将来做一个庖丁解牛的手艺人。”可是没过多久,朝廷一纸公文姗姗来迟,上面明确写着全国各地严禁宰牛,违者斩立决。牛成赋只好改行学杀猪。理想连遭夭折的牛父想到“庖丁解猪”实在不雅,又想起自己当年作赋的雄心壮志,最后想到儿子将来日夜与杀猪刀相伴的情景,实在气不过,在四更天一口气没倒上来死了。

    “听说于知县二公子死了,你看见没有?”王氏在牛成赋的脚还没踏进家门时,迫不及待地问。

    “竟然有这事?”牛成赋的眼睛瞪大,直看得王氏心里发毛。

    “我的傻相公啊,你当时就在衙门,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王氏嗔怪道。

    牛成赋愕然,这危言耸听的消息竟然比自己走得还快,先他一步进了家门。牛成赋说了几遍真的不知道,王氏这才问起相公的案子的处理结果。

    “李三就是没事找事,你要是不给他点教训,他就蹬鼻子上脸。”王氏一边端出午饭,一边叮嘱牛成赋。

    牛成赋早已饿了,抓起一块白薯就吃,面前放着一碗稀薄的蘑菇汤,六只早上采的鲜菇清晰可见;早春时节,春雨未来,所以蘑菇稀少,不过一次采摘几十只蘑菇不成问题。只是隔夜蘑菇总会老了点,长在地里的蘑菇则永远都是最新鲜的。

    第二块白薯进嘴前,牛成赋告诉王氏给李三送去三文钱,王氏将自己手里的白薯重重拍在桌上,登时成了白薯薄饼,蘑菇汤也跳起来。“是你疯了,还是李三疯了?不是咱们闯的祸,凭什么咱们给他补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牛成赋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或许因为尚未吃饱,他一个时辰后就食言了。

    下午太阳最热时,牛成赋来到八仙酒肆,因为全县唯一捕快柳行每天下午都在那儿喝酒。牛成赋暗自决定必须要给自己一个清白,那七株油菜苗到底是谁的猪踩坏的,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他当年学习杀牛时日尚浅,不知道钻牛角尖的可怕之处。

    还未走近,牛成赋就见到八仙酒肆大门紧闭,只有一杆酒旗在飘动。“好端端的,今天怎地不营业。”牛成赋心里嘀咕着,往日里酒肆总是人满为患,喝醉的人总要愉快地大喊,今日只剩下旁边的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以及文盛客栈里跑堂的店小二的吆喝声。

    想了半晌,牛成赋离开福禄大街,缓缓向柳行的家里走去。他特意抄了一条小路,生怕被王氏或者其他熟人看见,因为柳行就住在全县最大的妓院旁边。

    东风吹过,柳林全都活了起来,摆动的枝条像是在跳神秘的舞蹈。又绵又软的柳絮乘着风飘扬起来,擦过人们的肩,盖住光闪闪的屋脊,像下起了一场大雪。

    总是低头赶路的人们,谁都没注意到,一只黑色的奇怪鸟,落在酒旗上,不一会儿又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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