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隧行产生了不可抗拒的迷恋。
恍惚是暮时光景,阳光透过行道树的罅隙漏下一片疏影,落叶铺满了路基。公交车行走在孤寂的路上,车内人声喧杂。
我用手掩住双眸,露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地上的行道线在手间一闪一闪飞跃,没有一点偏离。于是幼稚的脑海里便抽离出关于轨道最早的记忆:原来轨道是不变的、稳定的,永远没有岔口,永远不会错误。
这个被我奉为真理的概念,一次又一次在实践里被证实。因而我从未怀疑过它的真实性,它在我的脑海里,和公式归在一起。别人有没有发现,有没有过质疑我不知道,也无心知晓,至少它在我的世界里屡试不爽、绝对正确。
可是,年行长大,所怀万端。当我发觉世界累赘冗杂,不复往昔的简单时,心中的真理一个接一个被重新拷问。就是这个批判一切真理的年纪里,我对轨道的信任亦不复旧日。多次踏上同样的道路,做着同样的事,我想,沿着轨道走下去,是否真的不会偏离?轨道的存在又是否昭示着什么更深的奥义?
独行的长夜。
高速路上疏疏朗朗的车流在一旁偶然划过,激起无尽长夜里的一点光亮。当车声远去、远去,刺目的锋芒由凌厉渐渐柔和而息寂,复又黑暗。只有路边氙气大灯的昏黄灯光在暗夜的昏死中跳动,到还算是分明,飘摇地向辨不清的远方划出一道烛焰一样朦胧晃动的斑点,连缀成一道辉光中深夜潜行者的隧道。我知道,那是我已经行过,正在行过,亦即将行过的既定的轨迹。没有差错,没有偏离。
继续行进,忽而一道黑影挡住了前方的光影,只剩下漆黑一片,还有车灯渺微而徒劳的光芒。
是行道树葳蕤的枝叶挡住了吗?或是哪个老式的建筑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我不清楚,只是感到一阵无名的怒火,对着无尽的黑暗无处泄弃。然而在怒火触及不到的灵魂深处,一种忧伤,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种庞大的畏惧伸向了车外的无边凄寂。
如果那一线隧道消逝,我是否将于黑暗中迷离?
突然想起《卡桑德拉大桥》,火车载着一车乘客驶向那个未知的地带。车内的人,从希望到沉寂。他们无以逃离,等待他们的最终宿命,只能默默服从一个他们未知的操纵者的力量,程式化地穿行在既定的轨道,程式化地奔向终点,程式化死亡,灵魂与肉体。
我惊讶而惊惶,此刻我陷入的境地,似与他们无异。
是太疲乏了吗?疲乏到连方向都不选择,沿着别人给你划好的路径,不偏不倚踩着每一个印迹,却可怜地发现自己成了任人摆布的蝼蚁。
安逸还是压抑?保护还是警惕?自由还是封锁?
隧行是否有它的立身之意?
沿着既定的轨道走下去,不会偏离,会让你更快地到达前方。可是,程式化地踩着别人早已为你划好的路径,连反抗都不反抗,想过吗?我是否拥有选择的权利?还是只是完成既定的程式,放任思维堕入庸俗的重复中去?
或许,扩而广之,一切程式化前行,都可归属为隧行。如果这个假定成立,恐怕连流浪都成了奢望。
“我坐在车厢里,聆听着。我看不见寂寞湾里矗立的灯塔,也看不见灯光。浓雾铺散,我看不见远方,只有那声声号角、号角、号角。”
雷·布雷德伯里坐于昏暗的车厢,尽力听窗外,妄图听到生命的迹象,然只有夜色的恐慌,和身下车轮与轨道的摩擦音。
我想,他恐惧的,不是未知的远方,亦不是黑夜的绝望,或许只是穿行的隧道与铁轨,只是害怕程式化死亡。因为他知道,这个轨道迟早会倾塌,它承受不住自我的重量。
车外的灯光忽又显影,影影绰绰、隐隐约约依旧如初,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也的确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向上摸索,寻觅到一个暂停的按钮,按下去。千万个带电荷的微粒,在电场的胁迫里,隧行,刹时点亮了我眼前的灯光。
远方,或者说就在心里,一声巨响。
卡桑德拉大桥没有倒塌。
是我推到了隧道的墙。
2018年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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