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生离死别的痛苦,不是在远房表亲的坟场上,也不是在英烈的纪念碑前,而是在我拿着那么多药,还是没能救醒那个“小家伙”的时候。
父亲说,一只鸟而已。那时的我,不是很懂“而已”的意思,只知它余温散了,整个世界都陪它凉了下来。
最终,那个“小家伙”被我和阿姊葬在了一个荒草丛生的地方,没有五颜六色的随葬品,但有盛夏帮我们如期送上黄白色的野花。
很遗憾,后来生命中的若干次哭,都不及那次痛彻心扉。小孩子的生死情结——总是幼稚之至,又登峰造极。
二
再长大些,我开始懂得似“落红不是无情物”的精句,凭着颇成熟的生死观,赢得一众阅卷老师的青睐。
然而,几年后,那个老师们曾颇为看重的“小大人”跪在外公坟前,还是失了风度。
第一次寿帽高冠,眼泪却再不是“逢场作戏”。
薄薄的一层棺木,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我没有钥匙,它也没有门,没有窗。
随着外公的离世,回忆竟渐渐深刻。梦里常见老人家的影子,笑容比以往每次都要清晰。
我惊喜地发现这些记忆不曾远去,像摔了跤的孩子捡到了糖吃。
慢慢地,我将仇恨嫁祸给了疾病,原谅了那段惨淡的时光。甚而感激它拉开我们距离的同时,在庄周的梦境里给记忆以永生。

三
我终究是高估了时光的慷慨,按艾宾浩斯遗忘曲线温习旧知的我,没能敌得过生活琐屑的侵蚀。
时间给我开的处方,在抚平我短时的剧痛后,渐渐连副作用也生了效。我开始记不得太多儿时的事,偶尔没睡好的清早,连对昨夜晚饭的印象都全无。
心理学上讲,这是我作为一个正常人的证明,我深感作为正常人的狼狈。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变成了我脑中的片段,在短暂的“记忆犹新”后慢慢变成张张名片,个人说明也随着时间的推进陡崖式递减。
我也曾努力地留住有关他们的一切,可他们的脸却不管不顾地越来越模糊……
真糟糕,我当时怎么没察觉到,时光帮我咽止痛药的时候,用的是阴间的孟婆汤。
四
“这狗竟然没有冲你叫。”“是呀,它认得我是你孙女嘛。”七旬的老人子孙满堂,却记不清是谁的祖父,
那时的我,多么害怕,那只狗忘记我,或是他,连那只狗都忘掉……
后来,我赴外省读书,那只狗也愈发年长。待我偶去探望时,它已俨然是一只“六亲不认”的老狗了。
而祖父,也开始通过来人的表情判断亲疏,一副客套的样子,转过身去,低声询问祖母这是哪方亲朋。
母亲时常让我问问看,看祖父还是否记得我的乳名。我哪里开得了口,待他支支吾吾地唤出堂兄妹的名号时,岂不是更要寒了两个人的心。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像这样,还没离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遗忘。
五
世间哪有那么多“此情可待成追忆”,更多的,“十年生死两茫茫”罢了。
“一怀愁绪”没经得起“几年离索”,我兜兜转转的那些日子,也没敌得过山长水阔。
命运讲过很多笑话,可惜我从未觉得好笑:
儿少时,承诺护你一世的人,突然就不在了;
年轻时,海誓山盟的人,突然就不爱了;
老去时,爱了一辈子的人,突然就忘了……
彼此的回忆,一秒不落地掉入时间海。
凡人能做的,“刻舟求剑”而已。
“你说如果哪天,我把你忘了怎么办?”
“没关系,因为有我记得。”
“如果你也忘了呢?”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
“如果有一方已经不在了呢?”
“那就别想太多‘如果’,珍惜当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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