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答答先生
1
才一会儿没瞧，微信群里就多出了几十条未读消息，不用想，一定又是小米在抱怨婚后的生活。
小米是我大学时的室友，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大约八九年了。
开学报到第一天，我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初到宿舍，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样一个女孩子，她跪坐在靠近阳台的上铺整理被褥，身穿一件深蓝的格子衬衫，松松垮垮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白皙的手臂。带着一副棱角分明的黑框眼镜，长发齐肩，面容沉静。似乎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对她来讲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兴奋的事。
她静静的整理着一切，静静介绍自己。她说她叫小米，是洛阳人。
小米的脸小小的，白白的，眼睛也小小的，谈吐间，无论是身形还是表情总是显得平稳安宁，偶尔说到情绪盎然的时候，唇未掀，手就起势作掩，全身透着文艺女青年的气质。
短暂的接触之后，我们宿舍八个人日益亲密起来。我很喜欢小米，她同我想象的一样，是个地地道道的文艺女青年。她喜欢读书，素描，写作，常常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对我们这些普通大学生的事情毫不关心。夜里，总能发现她靠在巨大的娃娃上，展开自己的伸缩小桌，就着微弱的小台灯，写写画画。我特别羡慕能够精力集中，潜心钻研的人，因此内心深处，对她十分敬佩。
但伴随时间的流逝，我也慢慢见识到了小米的另外一面。这个小米似乎与我的想象相去甚远，以至于当我第一次在KTV看到那个被男生们簇拥着，侃侃而谈，千娇百媚的她时，我吃惊的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我大概是知道的，小米是个内心孤独的女孩儿，但那是我们可能还并不能了解，她的孤独是非异性不可修复的。每当她寂寞失落的时候，我们曾多次尝试和她聊天，谈心。可每每效果远不敌与初次见面的异性的一次浅短交流。因此，小米也是个十分爱热闹的人，她喜欢在异性的目光中徜徉的感觉。
大学四年，小米的身边从来不缺乏蓝颜知己。姐妹们甚至为这些“知己们”编了号——对象一号，对象二号以此类推。坦白说，编号这件事情的确有戏谑的意味，但却毫不夸张。因为每当小米突然提起某个异性，我们实在弄不清是昨天送爱心早饭的学长还是前天篮球场上帅气的学弟，因此编号一事显得尤为重要：
“说句心里话，你觉得**怎么样？”
“谁？哪一个？”
“三…三号”
“还行，挺斯文的，怎么？这是要谈恋爱的节奏呀！”
“没有啦，问问而已”
“……”
小米总能给我们带来很多快乐，她组织了外语学院和工程学院的单身贵族交流会，促成了我们宿舍和机械专业某宿舍的联谊。每当这个时候，小米是真的很快乐，那种快乐是在和姐妹们相处的过程中不曾出现的。有时，我也在想，小米真的不能没有男生陪伴，她是一朵芬香扑鼻又美丽精致的玫瑰，但是这朵玫瑰必须有人欣赏，否则就会很快枯萎。
年少时，女孩们总能因为各种各样的话题促膝长谈，我们的生活普遍平凡单调，而小米的人生则显得丰富的多，我们也总在说她，说她写的小说，说她爱过的人。
2
最珍贵的总是最快消失，四年大学生涯也不过转瞬即逝。终于，小米恋爱了。这似乎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儿，好像也是件早该发生的事儿。可当我们知道这个人是四号的时候，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沉默了一会儿。四号啊……怎么说呢，他是一个典型的工科男，学机械的。个头矮矮的，头发微卷，又宽又大的黑框眼镜怎么也遮挡不住木然无神的双眼，每次见他，总是穿着同样款式的夹克衫和休闲裤，裤子大约有些长，在地上拖拖拉拉，浑身上下给人一种十分油腻的感觉。
或许，他的过人之处只有小米知道吧，无论如何，我们一同吃了饭，小米和四号的恋爱正式开始了。
谈了恋爱的小米丢掉了几分文艺的气质，显得更加接地气。她像一个普通的，沉浸在爱河里的女孩儿一样，因为他的甜言蜜语心花怒放，因为他的大男子主义而委屈争吵，因为他身边有女孩环绕而争风吃醋，也因为他的不理解不沟通而冷战僵持……不过，总的来说，恋爱还是一件于身心都有益的好事儿，因为那段时间，身材瘦削的小米第一次微微发福起来，脸色红润，每天都洋溢着幸福。
毕业季了，当大家都在为工作奔走，为生活忙碌的时候，她显然是有了保障。实习期间，姐妹们有的工资不高但好在包吃包住，有的待遇尚可，却不提供住宿，晚上只能回学校，每天乘公交车一天四次横跨整个市区。唯独小米，早早的搬入男朋友家里去住了，不用为奔波忧愁。四号是本地人，父母是当地事业单位的退休员工，家里在市区有房有车，算是衣食无忧，生活富足。
我们当时年龄都很小，对于小米的做法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好像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有错。
可即便是这样我们也不止一次劝过她：
“小米，回宿舍住吧，你不打算实习，可以在宿舍里看看书准备招教考试啊，总觉得你现在就住在他家不大好。”
“你们太古板啦！没什么不好，宿舍没空调没电扇多热呀，更何况他妈妈和奶奶都特别喜欢我，恨不得天天让我呆在家里陪着她们呢”
“真的吗……”
“当然！他妈妈特别热情。做饭，洗衣都不让我动手，早上我俩起得比较晚，都是奶奶做早饭，说是怕我们起来喊饿，他们对我真的很好！”
看着小米笃定的眼神，我们终于相信她找到了真正的幸福。虽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是当初的确觉得四号配不上小米，现在看来，也算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这已然是一桩极好的缘分了。
3
后来，我们终于毕业了，毕业会餐的时候，小米喝醉了，她醉的一塌糊涂，哭的东倒西歪。是啊，八个人的堡垒就这样分崩离析了，最终只有她一个人留在了那个城市，我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家乡，抑或背上行囊，开始了在省会城市艰难的栖息。生活的确不易，但是“不易”本就应该是年轻人的标签。身处灯火阑珊的大都市，蜗居在阴暗逼仄的角落。每天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有的时候也会问自己，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意义。可是每次还未等找到答案，就已经被下一波的忙碌湮没了。就从这里，我们终于开始了一个人的征程，这样的征程也许会持续一生。
宿舍八个人之中，我和小米更亲密一些，所以忙碌中依然保持联系。
毕业半年，小米考上了县里的招教，成为一名体制内的人民教师。工资虽然不高，但是稳定又有保障，已经很不错了。
毕业一年，小米快要结婚了，计划着在那个城市买房子，然后，告别洛阳的父母，成为别人的儿媳。这并没有什么可伤感的，因为我知道，她爱那个人，她想嫁给他，一辈子跟着他。
毕业快两年了，一天凌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是小米。电话里她的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她说：“我分手了，他不要我了”。
紧接着，长达一个多小时的通话中，她一直在哭。哭声戳着我的心脏直疼，那是一种绝望的哭，濒死的哭。好似自己的某个器官真的疼痛难耐，隐忍不住，不得不哭。除了在葬礼上，我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哭声。
后来，大约是哭到虚脱了，电话里那头只剩下呜呜咽咽的抽气声，小米开始给我讲述事件的整个过程。此时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历经沧桑的老者。
“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他觉得我的工作单位离家有点远，我都说了我可以辞职啊！他觉得我们买房压力大，可是我爸妈是可以出一部分钱的，我是家里的小女儿，他们最疼我了…可他还是要分手，一定要分手……”
“他家里人呢，他妈妈，奶奶呢？难道由着他胡来吗”我气不打一处来。
小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淡淡的说：
“是他们让他和我分手的，他妈妈说必须分，马上分。他奶奶说这样的女孩子不能要……”
……一瞬间我语塞了，脑子里啪嗒一声，好像什么断掉了，又好像有什么连接了起来。
小米是个好女孩儿，是的，她喜欢被异性环绕的感觉，她也曾和其他人暧昧不清，但是我就是知道，她是个好女孩儿。
当分手已成定局之后，小米又不死心地跑去了那个男孩儿的家。那个曾经对她无比包容体贴的家，那个曾让小米一度以为快要变成自己家的地方，这时俨然变得冷漠不堪。小米试图挽回这段感情，她在那个家里待了三天，这三天里，男生声称工作忙碌，避而不见，他的家人礼貌疏离，总以各种小事为由躲出去。小米一个人对着空空的屋子发呆，所有的想挽回的话都被迫烂在肚子里，酿成毒药，腐蚀着心脏。看着曾经自己住过的房间，她的眼泪啪啪的落下来，生平第一次，骄傲的文艺女青年小米感觉自己是那么卑微可怜，三天的空房间，三天的自取其辱，真的够了。
小米收拾好自己的小包，打给他：
“我回洛阳了”
“我今天加班，没法送你”
……
挂了电话，小米走了，离开了那个家，也离开了那个至今没有再回去过的城市。
后来骄傲的小米还是把那份稳定的工作辞掉了，她来到了我所在的省会城市，找了一家公司做文案策划，再次跟我们打成一片。看着她瘦了一半的脸庞，和颧骨上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蝴蝶斑，我们什么也没问，只是带着她到KTV，包了个大房间，吼到声嘶力竭，精疲力尽。
4
时间总在不知不觉中悄无声息的流淌。
小米还是小米，这朵玫瑰花仍然需要人看护欣赏，而且必须是男人。
在大城市的这两年，小米爱上了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他是她的上司，有才多金，高大英俊，他们互相欣赏，志同道合。仿佛是上天为了弥补小米，特意派来为她疗伤的天使，这个男人完美极了。只有一点不大好——他是有妇之夫。
是的，小米成了第三者。她的相见恨晚，她的至死不渝全都被贴上了不道德的标签，一切变得毫无意义。
渐渐地，忙碌的生活使我们之间的联系逐渐变得频繁却不深入，我们知道彼此做的是什么，住在哪里，几点上下班。但却不知道最近彼此在想什么，有什么快乐，又有什么难过。
几个月之后，小米找到我，她说：“你要听我说，不要激动！”
我直愣愣的看着她，我想，我应该不会激动，激动抑或兴奋，是现在的我很难得才会出现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说：“呼……我怀孕了。”
她说的那样快，说完便死盯着我。
“谁的？”我还是直愣愣的。
“你不认识，叫阿力，我们是同事，他比我小两岁。亲爱的，我可能要结婚了”
“……”
看着她，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阿力我真的不认识，甚至连听小米提起过的机会也不曾有，但我竟然丝毫不觉得惊讶。后来细想了一下，我无话可说大约是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听起来像是发自真心的祝福。其实归根结底，我也的确不知道说什么才是真的为她好。
我们认识太久了，久到什么都不必说，我的真诚地祝愿写在脸上，我的不安与担忧藏在眼睛里，但我知道，小米都能看得见。
小米结婚了，我没有去参加她的婚礼。因为她嫁到了遥远的南方小城，我查询了很多种交通方案——高铁，动车，飞机，然而转念一想，还是不去最为省心省力。
后来，我们建了一个宿舍八人的微信群，其中四个已经由女孩儿成长为母亲。另外四个仍然单身着，忙碌着，这其中包括我。
不知从何时开始，群里议论纷纷的不再是电影，明星，音乐。话题突然变为如何备孕，生孩子有多疼，如何去掉妊娠纹…。我在群里的发言也越来越少，只因每每刚刚浮出水面，便有人来劝说我尽快找对象，尽快结婚。原因也很充分：再不结婚生孩子就有危险啦，不要过于挑剔，结了婚老公都是一个德行，…。我只得嘿嘿笑着，点头称是，然后继续潜水，不再插话。
5
小米结婚之后就做了家庭主妇，文艺也好，才华也罢，很难再将这些标签和她联系到一起。取而代之，抱怨和糟心似乎成了她聊天的核心词汇：
公婆心眼小又精于算计，他们是南方人，语言也有障碍，经常闹矛盾。
孩子不小了该断奶了，公婆硬拉着不让，说是母乳最有营养，还非要把老公叫来给她讲道理，说是讲道理，可总是越讲越生气。
最脏最累的活儿总是交给她来做。公婆，老公，小姑子一家人坐在客厅其乐融融，谈天说地的时候，只有她一人在厨房忙前忙后。每逢节日，就无比想念自己的爸妈，想到自己在家也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父母也从不舍得自己辛苦，她的内心就无比酸楚委屈。
……
小米甚至这样说：“我已经在他家生活一年了，孩子也快一岁了，可我从没真正融入过他们的家庭，我仍然是个外人，每日每夜，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总也无法消失，自己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
可即便如此，每每和小米聊天，她总能将话题生拉硬扯到我的婚姻大事，然后不断给为我摆事实，讲道理，极力说服我赶紧把自己嫁出去。瞧，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
打开手机微信，我还是认认真真的查看了小米发的信息。好在这次还真不是抱怨，是宝宝的视频。她的宝宝特别漂亮，水汪汪的大眼睛应该很像爸爸，天生浓密的头发应该像小米，即便是看着他在无意识的做重复的动作，我也总能随着笑出声来，多可爱的宝宝！小米说，这是她现在生活里，唯一的幸福来源。
我曾在心里不止一次把小米比作美丽的花朵。初见，她像是不蒙一丝尘埃的百合，后来，她是姹紫嫣红的牡丹，而现在，我只想把她比作一枝玫瑰。我曾看到过那含羞的花蕾，也见证了这朵玫瑰妖娆的绽放，可这朵小花终究是被那样一个人摘了去，放入狭小逼仄的花瓶，将花刺拔干净，把根茎砍断。然后，这朵花整日无法动弹，形容枯朽。我知道，最终她会适应并爱上这安逸的花瓶，她会生活得很好。但我也知道，她将永远不会再像原来那般肆无忌惮的绽放了。
梦落芳华，至于剩下了什麽，恐怕只有小米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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