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参差不齐的建筑群。民房,别墅,商品房混杂其间。灰褐色,灰白色,高低相间,组成一栋栋笔直,钢硬的立方体。
那棵树就在这群建筑物之间的一个上坡与下坡的交界处。可能正是这个斜坡,才是保留下来的原因。平地开阔,寸土寸金,岂能为了一棵树而放弃建房——也就意味着放弃一笔钱?
这棵树已经不年轻了,主干曾经被拦腰截断。——下粗上细且弯曲的树干,下部是主干,而上部则是主干被砍过后,旁枝斜生而出。树枝短小,象没有伸直的手指,树叶紧贴在枝上,完全遮盖细小的枝。树身佝偻,表皮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树皮霉黑。远远看去,这棵树就象是一盆硕大的盆景,四周的水泥地面是无沿的器皿,主人肆意修剪,囚,曲,之后的杰作。不过,这只是一种想象,它的屈曲虬枝不是人为,而是自然天成,随境遇而造就。绝对没有那么一个有闲情逸致的园丁,为这棵树花这个脑筋。挣钱还来不及,谁来管美化的事?它的存在,主人不是为了取它的材,也不是为了享受它华盖下的荫凉,只是为了界定地界——房与房之间的公共部分。
你说是你的地,我的树种在那里,那里,是你的地盘吗?
树,不会说话,可它立在那里,就是证据。
这样的一棵树,身担这样的使命,可能活得不轻松。它的枝干,半伸半缩,想长成擎天华盖,却又怕遭到忌恨,邻人会骂:“这破树,你使劲疯长,哪天,挨我一刀!”想自杀,却没有武器,头在地底下,不能以头抢地发泄愤懑;又没有脚,不能投河,又不能逃之夭夭。只能立在那里,小心冀冀地,左右为难地,做一棵畏畏缩缩的树。
好在它有发达的根系,触须伸入地下,有深度,又有广度,尽可能吸取地下的营养,供应树根,那是它的头颅的一部分,通过它,通晓地下的密码;一圈的年轮,是它复杂的脑部沟壑,它伸出地面的根部是头颅的另一部分,它又洞悉世间世事。戕害之后,这棵树这成了现在的样子。有树性,也有人的灵性。
老人们说,那棵树,常在起风的时候,呜呜地哭。
又说,孩子们在身边嬉戏的时候,它会沙沙地笑。
这样的一棵树,一定是孤独的。
这样的一棵树,一定是悲悯的。
那个打了六十年多年的光棍,常在树下说,做人不如做一棵树。
有一段时间,他整个下午地在树下唱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笑颜……”。过了不久,一阵鞭炮声送他上了天堂。原来,他早已得知不久于人世,在和老树作最后的告别,那棵树陪了他几十年。贫穷,疾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底层的人。
他再也不用光着膀子挑着一担沙子从一楼上到高楼,累得呼呼喘气;再也不用和八十多岁的老娘计算着一天如何省着花八元五角大钱;再也不用叹气这生白长了,和别人长得一模一样,没有用……
他去后,那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拄着拐杖去垃圾桶里捡废品换钱,经过树下,树叶摇动,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它的叹息,老人听不见。
她太老了。树叶摩挲着,发出一阵悉悉索索声。
那天,树下经过很多人。是一班穿制服的人。他们来到离树不远的一处在建的二层楼房前,指挥一辆铲车,铲除在建的楼房。挖掘机伸出钢铁巨手,“轰隆隆……”尘烟四起。砖瓦碎了;水泥块狠狠地砸了下来;黑色的钢筋,狰狞地刺向苍穹……那块废墟如硝烟弥漫的战场,房主在哭,自己的宅地,都不能建房,呜呜……
那树听见哭声,立在原地,风过时,叶鸣沙沙,不知所云。
而在不远处,商品房正拨地而起,五层,六层。到封顶时,树想到了离别很久的伙伴。那些伙伴曾住在这里。这里曾是起伏的山峦,花,草,树,蝴蝶,鸟的天堂,现在,楼房拔地而起。人,是地球的主宰,其它的生物都要为它出让地盘。
鸟类迁居,树木砍伐,人们住进高楼,住进深山的腹地。它们的祖先,曾住在这里,又埋葬在这里。现在都要迁出,活的灵魂,死的尸骨;他们亲手种下的树苗为子孙庇荫,现在子孙要亲手毁掉它们;报春的鸟类曾为它们唱过动听的歌声,现在已无栖居之地;草虫天籁早已成为记忆,取而代之的是“咚,咚”的开山凿壁声和“轰隆隆”的挖掘声。
房子建成了,住进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城市一天比天拥挤。那些房屋的男人常年不在家,他们成年累月在外挣钱,挣钱。开发房产,做工。做生意。为了女人能够常年在家看孩子,打牌,聊天。他们要钱买车,购房。日复一日,年复一日漂泊在外,一年回来一次,甚至几年一次。他们家里的房子倒的倒,塌的塌。田地荒芜,全都长上了草,村庄人烟稀少,只留下极少的老人。
树下走过一群又一群陌生的女人。他们又是一个群体。她们溜狗,化妆,穿着时尚,却不用风吹日晒。开着车,在牌场,在公园,在美容坊。皮肤一天比天白,高跟鞋跟一天比天高。,
“得,得”从树下走过,颠覆了树的记忆。
……
有天夜里,狂风大作。有老人说“昨晚,树在嚎淘大哭。”
是真的吗?有人问。
老人说“你听”。
“呜呜,呜呜……”
行人驻足。又一阵狂风,卷起一片树叶,贴在行人的脸上,沙尘迷住了人的眼睛。可声音真切“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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