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矣。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绿衣》
若论悼亡诗,耳熟能详的就是元稹和苏轼了吧。“曾经沧海难为水”、“十年生死两茫茫”,连七八岁的小孩子都能吟哦。
而当这销魂蚀骨的诗句与故事中的生死离别结合起来,最经典的莫过于:断肠崖边,杨过十六年后赴约小龙女终不得见的绝望。
霎时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杨过一生潜心武学,读书不多,数处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谁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 」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阕,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想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神雕侠侣》第三十八回〈生死茫茫〉。
如果杨过幼年时肯多读些书的话,那他一定会羡慕《绿衣》里,睹物思人的男子。因为斯人已去,他至少拥有着她为他缝制的衣服,深陷悲痛不能自已时,可凭此慰藉。而杨过什么都没有,除了断肠崖上几朵鲜艳欲滴的龙女花迎寒而放,但早已不是小龙女鬓边斜插那的一朵。这世界,除了融入在杨过骨血里的记忆外,她的一切,丝毫不剩。而那过往记忆,就像夜幕上的烟火,也因太过短暂美好而不敢轻易燃放。
哪怕,只留下一条手帕也好,贴身之物,浸染佩戴者的气息。虽然十六年烟尘,早已消散在风里,我也可以安慰自己,假装还能闻得到你。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清冷的屋子,忽明忽暗的烛光,一片死寂沉沉。仔细听,恍惚可听到男子的眼泪落在掌心的衣衫上,啪嗒。自她离去,已记不清多少个夜晚,无眠无语的状态,只能翻覆手里的衣服。这是她缝制的,经常在半夜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她在如豆的灯下,认认真真一针一线的穿梭。他那时浑然不觉,自以为这是身为妻子分内的事,因此他并未看出她的疲惫,和隐藏在烛光里佝偻着的身影。
有人说,时间会稀释痛苦,在睁眼闭眼间,过去许多以为一辈子也过不去的事。他觉得这不是真理。痛苦是随着时间叠加的,尤其里面还掺杂着愧疚。它像滚了雪的巨石,每一寸每一分的加厚,让人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沉重,直至不堪背负而窒息。如果他可以知道她的疲倦,如果她看出她的憔悴,他一定不顾她的柔声安抚而执意抱她上床,塞进暖暖的被窝里,相拥而眠。哪怕,这样的事,只有一次,也不会在这样的场景里,独自神伤懊悔,痛恨当初。
他是何其忧伤。想忘又不舍去忘。这粗粗细细的葛布,冬夏四季的的衣衫,妥帖合身,凉暖最宜。是她细致入微的操持,是她靓丽年华换来的安稳舒适。她是他的知心,而他不是。
如今,他为她做的唯一之事,就是让她先走。死别所带来的痛彻心扉,残酷决绝,他庆幸,能替她承受。只是这绿衣黄裳,再也无法感受她指尖的摩挲温度。
《绿衣》中诗人的悲痛,并不是绝响。情感穿越时光的层层罅隙,陡然降落另一个男人身上,他在如斯的夜晚,哽咽地念着: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如此相像。
后来,一位人间惆怅客,自创词牌《青衫湿遍》,吊唁亡妻。他一如前人习惯,沉痛低吟: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这贴近心脏,触及肌肤的薄薄料子,日后竟成了共存你我气息的事物,安抚着情绪,也祸乱着情绪。
周而复始。
这些悼亡诗下隐藏的,大多是失去尤觉珍贵的遗憾。总是忽略身旁触手可及的温暖,而后伤心欲绝怨怼伊人不在的悲惨。那些本该可以更多的幸福,流失在日夜的漫不经心里。
所以看见纳兰的痴缠,还是忍不住为他小小的哀怨。曾经他是那么小心翼翼温柔以待枕畔之人,终究也逃不过此劫。不知是否太过幸福而惹得苍天嫉妒,决绝狠厉的抹去他的日月星光。使得这个浊世佳公子在哀悼的情绪里日益沦陷。“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这是我见过的最痛最凉最无奈的心思。墓里墓外,咫尺之隔,守着当初的一轮斜阳,偎着当初的一片蔓草,却抓不住当初人的手。
如常生活,一切都在,只有你不在。
许许多多的夜晚,白衣男子无力的看着窗外无情的一轮,凄然而问: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然而,庆幸的是,从摩挲绿衣的男子起,到身着白衣的词人,相爱之人总是一前一后的离开,历经虚度终于棺椁同眠。其中被迫的天涯两端,时间之长并没有凉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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