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时候,作家弋舟曾写过一个专栏,名为《我在这世上太孤独》,关注的是空巢老人。其中有一个故事特别打动我。
那是一对省城电子研究所的研究员夫妇,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全国知名学府,用他们的话说,自己的一生“功德圆满”,但到了晚年,身体每况愈下,夫妇俩为了不麻烦子女,相依为命,你帮我量血压,我叮嘱你服药,终于有一天,还是双双进了医院。
孩子们从北京赶来。老头儿说,理性上,他明白,孩子即使赶回来,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但在看到孩子来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情感满足,而老太太则直接嚎啕大哭。
“我们这一辈子,传统观念不是很重,自认为我们的生命和孩子们的生命应当是各自独立的,可是如今看来,人之暮年,对于亲情的渴望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我们独有的民族性格,而现代性,说到底是一个西方观念,所以,当我们迈向现代性的时候,独有的这种民族性格,就让我们付出的代价、承受的撕裂感,格外沉重。”
“撕裂感”三个字,几乎道尽了东方文化中的孝道与现代独立文化趋势冲突下的百家愁容。
《步履不停》一书写的也是“撕裂感”,且绵亘在每个家庭成员间。
那是横山一家长子的忌日,每年,只有在这一天,一家人才会真正相聚。横山家的父亲是一名已经退休的医生,他一生致力于医术,也渴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走上这条路,长子的确继承了他的愿望,却在一次救人中溺水身亡,之后老人把希望寄托在了次子良多身上,但良多对医术毫无兴趣,当起了一名饥一顿饱一顿的绘画修复师,还娶了一个带孩子的再婚妇女。
父亲的“撕裂感”在于他热爱自己的事业,认为医生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他一边希望儿子能够继承衣钵,一边却又不得不对儿子现有的职业表现出尊重和兴趣,尽管他根本就叫不出几个画家的名字。
母亲也是有“撕裂感”的。良多没结婚时,她天天催着良多结婚,因为觉得结了婚的人生才完整;而后良多结婚了,对象是个带孩子的女人,母亲表面上亲切友好,但背地里却有诸多不满。
良多当然也有强烈的“撕裂感”,甚至可以说,要不是传统文化“要求”他在每年的重要日子回家,他根本就不想回家,因为每一次回来,都显得局促。
“我眼看着父母年华老去,我却什么都没做。我只能不知所措地远远看着同样不知所措的父母。而第二天,我甚至忘记了这些事……然后马上回到了属于我自己的、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这番话温和而精准地道出为人子女的“撕裂”,既渴望西式独立,又囿于东方孝道,要挣扎着在这两种文化中寻求一条平衡,何其不易。
这本小书仅200多页,描绘的时间跨度是一天,言辞安详。琐碎的问好、闲聊、洗澡、散步,但在书中一家子的“日常”里,人们可以清楚看到这个家庭里隐藏的斑斑裂痕。
家人间,爱与伤害常是相伴而生,传统观念与时代进步总在冲击两代人,这是从大家走向小家的无奈,也是代价,是每一个家庭都会经历的冲突,甚至,有些无解。
有趣的是,《步履不停》的书与电影皆由是枝裕和主导,电影的气质宁静柔和,主题大抵为“即使家庭已经千疮百孔,只要有爱,就还算美满”;书的气质却更阴沉,主题更近似于“尽管家人之间有爱,但也永远隐藏着撕裂与隔阂。”
到底哪一种更接近生活的真相,想必是枝裕和并不愿争论,在他看来,重要的是,人们应该认清爱与伤害总是相伴相生的残酷现实,并努力在这样的现实中活出宽容的心境。
故事的最后,母亲病入膏肓,良多坚持让医生用呼吸机维持她的生命,他说这是在成全自己的自私,大概也是愧疚于过去没有关心过母亲。
而在这段时间里,良多的女儿出生了,就好像,种种冲突还是会继续传递下去,等良多老去的时候,不知道能与成年子女建立起怎样的关系,拥有怎样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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