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太阳已经消匿,好像今年都不准备再现身了。每个清晨的到来,都显得更为晦暗,其脸色也越发消沉。大西洋灰蒙蒙的潮水,潮峰几乎是黄色的,带着脾气,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岸边光滑的圆石;永不知退却的峭壁下散落的这些石头,就像是某个巨人不经意间丢下的。
很难想象那片透彻晶莹的夏日之蓝也是在这里——在那样的季节,只有渔船留下的几线浮油,或者海鸥御风那几抹惊人的白光,才能破坏它的无暇。
黑暗会让身在其中者安之如饴。
很久以前,父亲的主业是帮人运煤。还是单身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寂寞,有时就会去喝个大醉。二月份昼短夜长,在一家卖私酒的店里,父亲喝酒、谈天、一醉不醒,全然将屋外的冰雪世界抛诸脑后。直到第二天早晨,身体被酒精抽干,他绝望地走到门口,看到马和雪橇就在他昨晚走开的位置,其实它们全然不必留在那里。雪花像精细的粉末,覆盖雪橇上的煤块,却掩不住它们的黑光。这样的雪不像雨水落下,倒像是凭空出现的露珠,即使是最冷冽之时,它们也来。而那匹马,则在凌晨的冥暗中站成一个鬼影。在他黑色皮毛的外面,昨夜的汗液已经结成一层灰白的冰霜,鼻子下面悬着几根微小的冰凌。
父亲无法相信在如此酷寒之下,这匹没有拴住的马,毫无必要地等了他一夜。此刻,马蹄把地上的雪踏得嘎吱作响,结冰的马具下看得到它肌肉的颤动。那一晚之前,父亲从未被世上另一个活物守候过。他把脸埋在马鬃和白霜中,伫立良久。厚重的黑色马毛覆盖着他的脸,颊上凝起冰珠。
我就感觉世上所有想象中最坏的事情全部降临了。只不过和我之前料想的全然不同。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成年人的生活会多么艰难,而且做一个成年人也可能是非常可怕的事,我一下子自私地担心起来,不止是为了那一刻的我,也是为了多年后的自己。因为我不知怎么总以为在女人、孩子面前,或者甚至在某些男人面前,要是有人说这种话,会见到天崩地裂、电闪雷鸣,或者至少人们会惊恐万分,双手捂住耳朵大声尖叫,又或者这个坏人侥幸没有变成石头,那也逃不过某个四肢匀称的正义英雄的制裁。但现实中这些一样都没发生。唯一的变化是父亲眼中那能降下雷雨的乌云越发阴沉,母亲的脸也憋得通红。而或多或少让我震惊的是,除了斯科特不愿上卡车之外,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说真的,所有的事实依然简单到残忍:斯科特老了,我们很穷,父亲没几天就又要走了,这个少了他的家里,是不是还有斯科特,就全看他了。这情形似乎跟母亲多年来保护她的子女不受“脏话”侵害很像,因为终有一天,不管她愿望如何,“脏话”就这样带着可怕的真实感,呈现在我们面前。我还在想着这些事情,父亲已经从麦克雷身边走了过去。地上褐色的水潭不断蔓延开来,麦克雷站在其中像是个由恶臭水潭培养出来的巨形植物,而这些污水也是他自己带来的。
大卫在这其中如同一个血迹斑斑的狂舞托钵僧,几乎是没有意识地朝四面八方挥舞着他的斧子,如同是被蒙住了双眼一般。灰尘落在他脸上,因为潮湿,就留在了那里,而泪水又在这片灰色中划出了两道细细的痕迹,就像两条没有目的的寂寞的小河。一根小羽毛黏在他的额头上,他咳嗽的同时也在抽泣。
父亲出现在门口时,他好像才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人。精疲力竭之时,他最后一次举起斧子,扔向父亲。“杂种!”他的骂声好像是对麦克雷小型的、拙劣的模仿,然后大卫就从我们身边窜出门去,差点撞上从雨幕中走出来的母亲。他扔斧子时已没有多少气力,斧子毫无威胁地从墙上弹下,落定在父亲的脚边,上面有水,有血,有羽毛和始终没有掉下来的肉末。
浅花苏赛斯鸡 该品种为兼用型。体长,胸、腹宽深,胫较短。单冠,中等大,冠、肉垂、耳叶均为红色,皮肤白色。肉质鲜美,生长速度较快,肥育效果好。年产蛋150个左右,蛋重56克左右,蛋壳褐色。成年公鸡体重4.0公斤,母鸡3.2公斤。可作肉鸡配套系的母鸡使用。
黑暗茫茫
一九六〇年,六月的第二十八天,是我得拯救的日子。早上六点整,我醒来,意识到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传来天主教教堂的钟声。每周日的礼拜我还是会去的,但心里已经不太情愿。“好吧,”我告诉那钟声,也告诉自己,“至少从明天起你再也扰不到我了。”不过我没有动,静静躺了一会儿,仰头,窗外杨树叶窸窣作响,轻柔自在;这是新斯科舍的早晨。
如此重大的一天,我没有着急起床,至少一部分原因是我又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与教堂钟声那低沉庄严的节拍大相径庭。父亲不规律的鼾声,呼呼作响、粗噶刺耳,带着湿气从隔壁传来。虽然我只能听到他,但在我脑海中,与眼见无异。他必然仰面躺着,渐渐稀疏的铁灰色头发散乱在枕头上,他深陷的脸颊,甚至他乌黑的眉毛都会随着他杂乱的呼吸而起伏。他的嘴巴一定微微张开,嘴角有细小的唾液泡沫鼓起又见破碎。不出意外,他的左臂甚至左腿会甩出床沿,搁到地板上。从他的姿势判断,好像父亲已经在睡梦中预防了任何不测,碰到意外只需向左稍一侧转,再挺直身子,他就已经立在床边了。他的身体总有一半接触地面,严阵以待。
我们家里父亲总是起得最早,我想,再过那么一会儿他也就该起来了。他会像被谁掐住了脖子,倒吸一口气,鼾声也会随之戛然而止。然后隔壁会传来悄悄走动的声音,接着,那扇歪斜的门会被推开、关拢,父亲会穿过我的房间。他一般左手提着鞋子又同时揣着裤子,而右手正试图系上纽扣,拴起皮带。自我有记忆起,父亲走过时一般已穿戴完整,只剩纽扣、搭钩之类他不擅长的环节了,因为在他以前干活的小矿,一枚炸药从他伤痕累累的右手夺取了食指和中指。不过对剩下的手指,他也期望不高,只求能“拿捏拨扯”、系纽扣、栓皮带就行;而这些任务它们也尽己所能,但总有种胡乱摸索的绝望之感,让人难以放心。三根手指时常显得勤勉有余,但它们自己好像也觉得有些力不能及了。
经过我房间的时候,为了不吵醒我,父亲会走得轻手轻脚,而我会闭上眼睛假装睡着,让他自以为得计。等他下楼生火之后,我和母亲会稍等片刻,然后用咳嗽声试探交流,确定谁是下一个起床的人。如果我咳了,示意我醒着,那么就该我随着父亲的脚步下楼;若是我不做声,那几分钟后母亲也会从我房里走过。这是我会第二次闭起眼睛,但我一直觉得这招对母亲不管用;她不像父亲,我总感觉真睡假睡之间的区别她心里是十分有数的。而玩这些把戏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并不光彩。不过今天,我想,这是最后一次,我希望他们都比我先下楼梯。因为今天我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办,而我拥有的时间也很短:父母下楼之后不久,我的七个弟弟妹妹也都要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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