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一生都是在办公室度过的,就没干过别的。自毕业之后,我跟奶奶说,这辈子我肯定不会去工厂当工人,像我爸他们一样。
我的工作大大超出了奶奶的预期。中考时,我想考15中,奶奶不同意,非让我报了一个学外语的中专,中专上完可以直接上个师范,出来当老师。
我没有按照她给我指的路,当然更没有当老师,而是选择了外事专业,毕了业直接分配去了预防医学科学院外事处当了个小秘书。
我还记得处长是个女的,姓什么我忘了,副处长姓马,是个男的,戴个眼镜,瘦瘦的。处里还有两个科员,我是处里最年轻的一个。
我的工作是帮助院里的人办出国签证。当时预防科学院在天坛南门附近,每次办签证不是骑着我那辆20红色小女车就是坐公共汽车,去往大概十多公里外位于东四的外交部。刚开始马处长带着我一起去,时间长了,他就让我一个人去。手里拿着几本因公护照生怕给弄丢了,到了外交部放下护照的那一刻,心才算放下来。
除了办签证,有时还有外事接待的任务,就是接待那些来自国外医学院的教授们,安排他们的行程,带着他们去名胜古迹参观。
说实话,这份工作让我觉得有些无聊。说好听的,在外事处工作,可实际上我就是个跑腿的。单位里的气氛也是死气沉沉,除了开会就是开会,有的人上班没事干,一杯茶一张报纸就可以混一天。
干了半年,我有了想辞职的想法。我跟奶奶说,我不想干了。奶奶看我这样有些着急,马处长也来了我们家。如果辞职,奶奶就要帮我退回医学院付给学校的代培费。在我的极力坚持下,奶奶顺了我的意。
我一手结束了自己人人艳羡的公务员生活。
陈院长问我:“你为什么要辞职?我们院里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说:”我还年轻,不想在这里混日子,你看他们没事就看报纸,一过就是一天,我不想这样。”
2.
离开医学院,我就去日本的熊谷组找了份工作,还是当秘书。我有好几个同学也在熊谷组,一帮年轻姑娘在一起,让我觉得特别开心。
熊谷组是日本著名的建筑商,王府饭店就是他们的作品。我被分到采购部,我老板是个意大利帅哥,黑头发黑眼睛、健硕的身材。他有个澳大利亚女朋友,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纪,有时我也会嫉妒他的女朋友。一次,他从意大利回来送给了我一条黄色围巾,让我有点儿想入非非。
王府饭店建好后,熊谷组就解散了,我的意大利帅哥走了,随后我被分配到宴会部做秘书。老板是个菲律宾女人,她还有个副手也来自菲律宾。她整天浓妆艳抹咋咋呼呼,扯着个嗓子总是“Shirley、Shirey”地叫着我,好像把我当成了她的佣人。
在办公室里,她不让我说中文,就算是和其他部门的秘书一起也不让说。我特别烦她,就开始消极怠工,每天迟到不说,还经常请假不来上班,气的她整天冲我叫唤。
干了大概一年的时间,我实在不喜欢饭店的工作,整天跟这么一个尖酸刻薄的女老板打交道。虽说王府饭店是当时北京最好的酒店,超五星级的,可我还是毅然决然地辞了职。
3.
在跟酒店辞职前,我已经偷偷去了FESCO总部面试。他们让我在打字机上打字,字体有书写体和印刷体,我在他们规定的时间内顺利过关。
我在外企工作的第一家公司是大名鼎鼎的IBM,记得外企人事部的工作人员跟我说,IBM公关部招一名秘书,你去面试吧,不过我们推荐了好几个人,人家要不要就看你自己了。
IBM公司当时在丽都饭店的写字楼里。我特意为这次面试烫了头发,还花800元买了一身藏蓝色套装。给我面试的是个美国老头儿,他是行政部总监。他安排我们几个人进了一间办公室,然后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A4纸,他说你们每人写一篇小短文,文章的主题是“我的家庭”。考完笔试是口试,口试就是跟老头儿随便聊几句。
从IBM出来,心里有点儿忐忑,也不知道自己考得如何。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外企人事部来电话通知我,我被录取了。从此开启了我在外企的办公室生活。
在IBM里我仍是最年轻的员工,我们部门还有一个比我仅大一岁的男孩子叫那威。他说,终于来了一个比他年龄小的。那威也是北京人,性格开朗,还特别爱说话,他告诉我他小时候是小记者班的学员,从小就参加各种活动。
那威对我十分照顾,工作上有什么问题他总是帮我解决。每天中午去餐厅吃饭时,他边走边跟酒店员工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员工,比我小,她现在是最小的一个,好像他年龄最小这件事整个酒店都知道一样。
我的工作是前台秘书,英文专业当时最好的工作就是干文秘,而且在外企当秘书更是非常好的一个工作。
那个年代,外企公司发的工资都是外汇券,一元外汇券相当于1.8元人民币。除了基本工资外,每个月还有1000元外汇券的餐补。这样算下来,在当时也算是个高工资。
从最初在医学院工作每月90元的工资到IBM一个月3000元的工资,真的是一个巨大的飞跃。对于一个刚刚毕业走入社会的小女孩来说,未免有点头脑发晕。每天30多公里的路程,从最初的乘坐公共汽车变成了每天打车上班。
在IBM做了大概一年之后,我被老板炒了鱿鱼,他们给出的理由是我太年轻。我因为年轻进入了IBM,也因为年轻被辞了工。
不过这一年里,IBM里发生了几件事情至今都让我记忆深刻。一个男员工因为长期与老婆分居在宿舍里自杀了,他的孩子刚刚出生了几个月;一个女员工偷了钱包扔在了卫生间的马桶里,后被发现,被警察带走了。
公司里也尽是鸡零狗碎、明争暗斗,也可以说我就是他们斗争的牺牲品。
4. 我在外企的第二份工作是一家丹麦的船运公司,老板是个丹麦的黄头发的小伙子。我的工作同样是做秘书,负责运单的打印和一些行政工作。
老板起初非常喜欢我,可公司的二把手是个中国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嗓音竟细得如鸡叫,我听说他是个同性恋。不知为什么,他总是看不上我,总在老板面前说我坏话。
我一个单纯的小姑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地老板就变了脸。
干了一年半之后,我离开了这家公司。
5. 第三份工作是美国的美敦力,这是一家做心脏瓣膜的世界500强公司,在这里我干了大概九年的时间。
最初公司只有四个人,北京两个,上海一个,广州一个。我做行政工作,其他三个人都是销售,老板是个香港人。我们的办公室在香格里拉饭店的写字楼里。
平时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每天忙完工作就在房间里看凤凰卫视,中午休息时还去楼下的健身房游个泳,下了班去餐厅喝杯咖啡吃份西餐。
我特别喜欢香格里拉一层大厅的那个咖啡厅,咖啡厅后面有个特别漂亮的后院。在咖啡厅里,我遇到过当时在工体开演唱会的刘德华、黎明和张国荣。
后来办公室搬到了美术馆对面的华侨大厦,过了几年又从华侨大厦搬到了国贸。公司的规模也从四个人变成了上百人,北京办公室也改成了北方区,总部搬去了上海,成立了工厂。
我是公司里最杠头的一个,从不拍马屁,下了班就直接回家,从不加班。我最讨厌趋炎附势的那些人,因为我这样的性格也得罪了不少人。
人事总监就是被我得罪的人之一,每次她来北京出差,下班之后她总想让北京的同事陪她吃晚饭。饭桌上无非说一些恭维她的话,她长得跟包子似的,可却被这些人夸上了天。
我跟她说,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不能去吃饭了。记忆中她来北京我就没跟她去吃过一次饭。同事们都劝我说,你干嘛要这样跟她对着干,她握着我们的生身大权。无论他们怎么劝,我还是不愿意下了班跟他们一起陪着她说废话。
2000年7月,与公司合同到期就没有再续约,他们给我做的评估说我工作不达标,我知道也许我去吃饭了可能还会在留在这里继续工作。
6. 从美敦力出来,我辗转去了一家德国公司干了一年,去了一家日本公司干了三个月,还在西门子做过兼职。最后去了美国天河网络公司。
在天河网络公司干了三年,然后天河网络被英国的泰德广播收购,一年之后泰德广播又被瑞典的爱立信收购。就这样被卖两次,但工龄算是延续了十年 。
泰德广播是我最喜欢的一家公司,老板是个大眼睛的北京人,比我只大了一岁。他为人特别正直,所以办公室的气氛就非常好。公司除了我和邢工是女的,其余的全都是男的,我们只有十个人。邢工后来得了白血病,治疗了一年之后去世了。
我们从2006年认识至今已经有十多年了,虽然大家现在都已经离开了泰德广播,可我们还像一家人一样,每年至少聚上一、两次。
爱立信也是我非常欣赏的一家公司,北欧的公司对待员工非常人性化。下午上班累了,楼下有咖啡厅可以喝咖啡,坐着累了可以站着办公,而且周五员工可以带孩子来上班。如果员工对自己的上级有意见也可以投诉,公司不会因为员工的投诉就给你穿小鞋。到了年底,员工和老板之间互相做评估。
爱立信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尊重每一个员工。
离开爱立信是因为我们部门被取消,与别的部门合并,所以我也不得不离开了。
7. 我人生中做的最后一份办公室工作是在一家齿科公司。
这是一家民办公司,在这家公司只干了一年半我就离开了,因为在外企工作惯了,实在不习惯民办公司的管理方式。每天扫脸打卡,让我觉得像是对员工的一种歧视。
每天早上开例会,我也特别受不了,本来上班时间是9:00,可偏偏要早到半个小时过来开会。周末也经常不休息,公司的培训课几乎都安排在了周末时间里。
国内公司待遇也不错,可就是学不会国外公司的人性管理。公司里勾心斗角,二把手靠着混年头竟然从一个护士当上了副总。我的工作是总裁助理,据说这个职位的人都干不长,走马灯似的换人。不是总裁不满意,而是这个二把手不满意。可老板就是信任她,因为她忠实地跟着老板干了二十年。
最终我也成了二把手手下的牺牲品。
8. 终于结束了我的办公室生活,也终于结束了这种无聊乏味的格子间的日子。
说实话,我不是特别愿意回忆我在办公室的生活,因为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这种日子。我就像是一颗机器上的齿轮,转起来了就没想过要停下。奶奶总希望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也因为自己的惰性一直就这么干了这许多年。
我从一个小秘书干到了老秘书。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升官发财,从不想削尖脑袋往上爬。我也没有什么事业心,当时我特别羡慕周围的朋友,他们没有一个像我一样是个朝九晚五族。
我就是一个随意的性格,上班挣一份工资够花就行。我特别安心于这份工作,不喜欢跑跑颠颠当销售。坐在办公室里,没事的时候可以偷着看小说,看纸书不行就在电脑上看。只可惜我没有像卡夫卡那样,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来好好写作。
小吕管我叫“办公室动物”,他说你们这些人出了办公室什么都不是,你们就是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公司离了谁机器都照样运转。你们所谓的成功都是借助公司给你们搭建好的这个平台。
“办公室动物”这个词让我想起卡夫卡小说《变形记》中的那只大甲虫,推销员格里高尔在一天早上突然变成的这只大甲虫,在为公司和家庭耗尽了最后一点儿力气时,最终被人无情地抛弃了。
在办公室里,我们都是这只被异化的大甲虫,没有思想没有个性,行尸走肉般地坐在那间格子间里,耗尽了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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