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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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以前,也就是新冠肺炎没有发生的时候,我过着一段很痛苦的日子,压抑困惑,不乐观不自信。
我跌进苦难的迷雾里,流泪抱怨,沮丧徘徊。
我远离人群,一个人呆坐着。看着耀眼的太阳,在温柔的清风里,裹紧自己缩在阴影里,像一个黑洞吞噬光明和快乐。
再多的美好也消解不了我内心的苦闷。曾经十年”虚度年华,空有一身疲倦“。
我努力地做一个”追逐繁星的孩子“,但依然无法克服人生的无意义感。
我多想热烈地活着啊。我终于想要站起来,走出迷雾。
2019年6月,我辞职了。从工作的城市回到了我的家乡,一个十八线的北方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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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一个并不发达的内陆小城。小学念村小,中学搬到乡镇,高中又住在老城区。努力读书考大学,见识更广博的世界一直是我最崇高的理想。
我很爱读书,小时候迷童话,长大点读老舍,读哈姆雷特,读《茶花女》,也读《雷雨》,我真是一个喜欢悲剧的人,好像苦难和阴暗才是人生的真相。
后来又读《哈利·波特》,读金庸武侠,读缠绵的爱情。又一时觉得尽管人生多艰,勇气,爱和希望也能逆水行舟,英雄造时势,把这平淡的生活翻出花来。
家人朋友都觉得我沉默内敛,不爱说话不爱笑,颇有书呆子的苗头。我不以为然,我觉得自己是真正有灵魂的人。读书构建了我丰富敏感的内心世界,读书让庸常的生活不再无趣。
我觉得未来有无限的可能,远方可以轻易地到达,仿佛我可以去到全世界。
2010年念到高中,18岁过生日的时候,妈妈专门到学校来看我。“我女儿长大了,要好好学习,但也不要太拼啊。要好好吃饭,补充营养啊。” 我吃着妈妈带的蛋糕,神色飞扬地反驳“大家都很拼的,妈妈,我一定要考个好学校。你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的”。
我并不知道,我人生的第一个大坎很快就来了,我也没料到,我竟然十年都没有克服他。我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坚强,那么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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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为了更好地学习,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打算大干一场,努力地拼个好学校,连吃饭都很凑合。
我晚上一个人学习的时候,偶然注意到两个胳膊肘上各有一块斑白的地方,结了厚厚的皮屑。我以为是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磨的,并没在意。
去同城爷爷奶奶家吃饭的时候,随口问了一下爷爷。“爷爷,我胳膊肘上这磨得老是不好,有啥东西可以涂吗?”爷爷看了好久,才说“这可能不是磨的,可能是癣啊,要赶快去看看”。
周末的时候,我回了镇上的自己家,爸爸带我去一个诊所看。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医生的话,“你这个可不好治的呀!这是牛皮癣。以后要一直打针吃药了。”
我气愤于他的语气里,荡漾的开心和偷偷泄露的幸灾乐祸,好像我是个钱袋子,以后要常来给他送钱了。也不相信我会治不好,我气恼地离开了,再也没去过那里。
是的,我18岁之后得了牛皮癣。我一度无法接受,多年以后才能正视他。某一阶段,说出这个病,对我而言都是需要勇气的。请允许我称他为P君,
在我当时的认知里,我深深地觉得他不是什么好病,对他充满厌恶。我知道P君常出现在电线杆、公交椅背的小广告上,我知道他是皮肤病里的“老大难”,顽固难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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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家人和我开始了漫漫的求医路。我也很快见识到了P君的厉害。
我最初去了邻市的一家三甲医院。确诊然后开了内服的西药,外用的涂抹药膏也就回来了。按部就班的用药,胳膊肘的地方很快褪去白白的皮屑,漏出原本的皮肉。但吃的药并没有阻挡身体的其它地方继续出现新的皮损。
爷爷果断说西医惯用激素,治疗P君不除根。爷爷帮我找了一个靠谱的中医,我开始喝中药。
P君以一个小红点的样子出现在我身上,然后长成豆粒大小,继而又连成片。红红的覆盖着白色的皮屑,后来才知道那是皮肤代谢死去的细胞。
中药像是打开了我身体泄毒的闸门,我的全身各处都出现了皮损,在四肢连成片,僵硬疼痛。厚厚的皮屑像铠甲封闭了我,我从未见识过如此的病。
月余时间,我觉得自己从一个充满理想的,要飞翔的花季少女,变成了一个前路不明的断翼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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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我穿着长裤长袖。以前并不喜欢裙子,那个时候我却很羡慕。以前不爱打扮却从不觉得自己丑,可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丑陋极了。
为了好好治病,我退了租屋,住到了爷爷奶奶家。爸爸妈妈更努力地賺钱,为了支付我流水的药费。我讲的话极少了,一头扎进书堆暗暗地不甘。
放学骑着自行车,我踩的很慢,在深夜的街上无声地流泪。我觉得自己不会有明天了,所有的美好都与我无关了。
因为皮屑很厚,干裂了口子,皮肤僵硬紧缩。到家楼下的时候,我一个动作不便摔车了。中药已经喝了好几个月了,P君并没有什么好转,我一直都在花家里的钱,学习成绩也没有什么提高。我崩溃了,那真是一场绝望的战斗,我坚持地好累。
爷爷听到声响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告诉我,“会好的”。
老话常说“饭大扛病”,爷爷坚持让我吃有营养的饭菜。我吃完饭,端起熬好的中药一饮而尽。匆匆洗涑,然后奶奶帮我涂药。后来我们按照医生的建议,给皮肤裹上保鲜膜。凌晨揭掉。早上的时候,厚厚的皮屑便会脱落,漏出又红又嫩的皮肤,恢复暂时的柔软。那些皮损像顽强的野花,在我身上花开花落,却从未凋谢死亡。
爸爸妈妈一边给我賺钱,一边关注各种各样的土方子,跟爷爷奶奶讨论,又不敢在我身上轻易尝试。家里开始摆供桌,烧叠好的元宝,让我也跟着磕头,我知道那是在求神灵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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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裹紧了我的全身,后来我的头发上也出现了皮损,皮屑会像头皮屑一样在头发上,总是洗头也洗不干净。我记得我的同学跟我说“该洗头了”,我状似随意地点头,心却像漏了一个洞。
高考体检的时候,居然有裸检。妈妈有跟老师提过我的情况,我也以为会是单独的人有小房间的。
那真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难堪了,全班一半的女生一起脱衣服检查。我脱下衣服的时候,红红的皮损暴露于众,我的自尊仿佛碎了一地。
我不知道同学会怎么议论我,但我感谢她们并没有放任目光在我身上逗留,也没有问我怎么回事。
人类的悲喜并不想通,并没有很多人在意你的。
白岩松的《痛并快乐着》里说过,一生中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候,你的内心已经兵荒马乱天翻地覆了,可在别人看来你只是比平时沉默了一点,没人会觉得奇怪,这种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在经过了长时间的治疗,病程没有变化,严重加剧,缓解又多次复发之后,我在高考结束的夏天终于第一次恢复了正常的皮肤。
尽管我只念了普通的二本院校,但依然因为P君的消失而充满感激。经过P君的折磨,我已失去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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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前两年,我过得还是很不错的,尽管我还是一个人来去匆匆匆匆。我参加社团,去校外兼职,跟室友打地主撸窜。融入社交,也重新拥有了夏天。
大三的时候,P君又发作了,他像一只疯魔一样耀武扬威,药物都控制不了他,我常常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我的正常生活也一去不复返了。
抱怨为什么是自己,总想一了百了。浑浑噩噩地过活,逃避的面对。离群索居,活成一个孤岛,没有任何倾诉的欲望。
P君消磨了我年少的理想,消灭P君成为了我最大的渴求。过去充满斗志的中二少年已经不在了,我一身疲倦,只想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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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工作了,自己有钱了,开始独立求医。各种艰辛已经不想回忆了,我对P君的认识在这个时期更为客观全面了。
P君学名银屑病,是一种免疫性疾病。病因很多,暂不明确。免疫力低下,精神压力大,营养不良,住的潮湿,理化因素等都会诱发。p君确实顽固难愈,经常复发,难以彻底根除,是皮肤病里“不死的癌症”。P君患者的皮脂代谢极快,所以会有那么多皮屑,要注意补充蛋白质。P君不传染也并不遗传。一定要心态好。
P君的病理机制就像内毒外表,身体出了毛病,通过皮肤反映出来。医院的皮肤科人满为患,原来痛苦的人从不在少数,世上也有比P君更严重的病啊。P君不会要命,他只会让我活的不那么舒服而已。
了解得越多,我越来越淡定,不那么绝望和焦躁了。坐在自己苦难的坑井里,我已经懦弱地退缩了很久,也为自己哀怨哭泣得够久了。
生活不可能像我想象地那么好,但也不会像我想象的那么糟。我以为自己不能坚持的过往,也已经咬着牙走了很长一段路。P君和我共生了已经快十年了,我毕业了,我工作了,我的余生还在继续。
P君已经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很多。以前我觉得自己敏感脆弱,是因为我有灵魂。今天我发现每一个普通人都有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暗藏不表,可能是负重前行,可能是爱得深沉。勇敢的人都是直面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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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我辞职了。想带着P君好好休息一下。
大半年的日子里,我开始关注一日三餐,均衡营养。早睡早起,规律作息。锻炼身体,提高免疫力。感恩父母,也感谢阳光和空气,心态平和。P君像一只被哄睡的野兽,渐渐地安稳。
2020年,新冠肺炎爆发了。
疫情从武汉蔓延至全国,从冬天持续到新春。千万人口级城市一夜封城,14亿人响应号召居家隔离,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主动停摆月余。
很多生命戛然而止,数万医护、军警千里驰援,亿万人裹挟其中,无数平民英雄发光发热。
疫情面前,医护军警们坚守岗位,践行职业道德,积极实现个人价值。灾难一夕来临,普通人的安乐转瞬即逝,却仍然努力生活。五千年历史的中国,终于再次腾飞。可为了抗击疫情,牺牲经济在所不惜,无惧后果,大国真的有风范有气度。
总有理想是星辰大海,燃烧绽放,也总有信仰是人间值得,否极泰来。虽然苦难坎坷,但总有人相信相信的力量。
我在全国抗击新冠肺炎的大背景下,感叹世事无常,也感动,受鼓励,振奋自己的心,欣慰生命的力量,同时救赎了我自己。肺炎让我学会接受生命的缺憾,让我和“十年未愈”的顽疾做了和解。
我已不再执着于P君能否治愈,也不想关注个人的苦难悲喜了,我会勇敢地走下去,带着不完美迎接生命的下一个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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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沐说:“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未来是光明还是黑暗。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把心里的灯点亮,勇敢地走下去。”
樱花会开,春天会来,肺炎和P君都会好起来的。
最后我用一句诗来结束此文,祝安好。
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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