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瓜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村上的一个人打来的，他一开口就喊我小名，我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经说了好多话，他说他是二羔，打我电话可费了老劲了，他先是问了村里其他人，要了我的电话号码，但那个号码我都很多年不用了，是另外的人接的电话，还把他骂了一顿，说他是骗子、骚扰之类的话，后来又打听到我这个号码，我想我一接到这样的电话也有同感，要不是他直呼我小名的话。

      他一开口就没有别人插话的机会了。我知道了他是二羔，我也就想起了他的外号叫机关枪，我们那时候都叫他机关枪，就是因为他说话就像机关枪一样，又快又有节奏，好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就因为他这个特点，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就想让他每天早自习课上带着大家读课文，但是老师努力了一段时间就放弃了，因为他的普通话实在是不行，比如他读“飞机”都是读“虚机”，他读“睡觉”就读成“费觉”，他读“革命”就读成“gei命”，还有很多，反正老师后来挺失望的，我记得老师说过，多好的一张嘴，硬是让白干子面馍馍（山芋面）给糟蹋了，因为我们那时候都是吃白干子面馍馍、窝头，而班里那几个吃商品粮的孩子，由于家庭条件比较好，平时都是吃白面馒头、大米饭，人家说话就好听，既口齿伶俐，还说普通话，羡慕死个人。老师就让那其中的一个女同学领读了，但美中不足的是她读起来没有机关枪那么快那么有节奏，不刺激。我那时候还真的认为说话好不好听是因为吃饭的原因，所以我那时候就想到城里吃白馒头、大米饭，我也想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

      二羔这名字说起来也有点来历，他的真名就叫二羔，他在几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他哥叫大牛（我现在的小狗也叫大牛，这并不是我有意起的名字，而是后来才想起这个事，不知者不为过），因为他哥下生的时候，生产队的那头功勋母牛正好也产下一个牤牛犊子，叫它功勋母牛，是因为我们村那牛场子里的牛基本都是它的儿女、孙子辈的，这是全村人的大喜事，因为那时候大牲口就是一个村的财富和重要的劳动工具。他爷爷给牛接罢生，听说自己的大孙子也下生了，高兴得连手都没洗干净就跑回家看他的大孙子了，并且大声说，这孩子就叫大牛，他是希望他的大孙子和那牛犊子一样健壮，也是希望他的大孙子能成为他们家将来的主要劳动力，这在农村人看来，没有比这再幸福的了。

      二羔下生的时候，赶巧他家的母羊产羔，他奶奶给羊接的生，这不赶上了吗，他奶奶就说：双喜临门，叫双喜吧。他爷爷眼珠子一瞪，说到：叫啥双喜，人家南院不有个双喜吗！他奶奶这才想起来，他家南院的双喜都四五岁了，哪能跟着人家的名字叫呢？后来他爷爷奶奶一商量，干脆就叫二羔吧，你看，这不老二吗，又和羊羔子一起来的，叫二羊不好听，就叫二羔吧。他娘其实是不太喜欢这个名字的，但那时候他爷爷就是这个家里说话最算数的人，谁要是敢顶撞他，他就会眼珠子一瞪呵斥谁，所以他娘就说，就叫二羔吧。

      终于等到二羔停顿了，我也知道了他是想找我看看病，说是最近一蹦子（一段时间）老觉得腰疼，拍了片子说没啥事，查了血、验了尿也说没啥事，就是腰疼，我说，你来吧，和他约了时间来找我。

      那天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好有点空闲，我问了问他的病情，了解了一下他的检查结果，我也觉得他没啥大问题，我看到也有大夫给他开了止痛药，也有一些补肾壮骨、活血化瘀的中成药，他说吃了也不管用，还是疼。他又说，就这个熊腰疼，可耽误事了，这不地里的瓜都熟了吗，也不能摘了拉到城里卖，又赶上这这狗日的连雨天，瓜都烂地里个狗日的了，我看他一脸的愁容。这我是深有同感的，那时候我在村里的时候，家里也种菜、种瓜，我都是拉着平板车到城里、矿上的集上、或者周边村里去卖，天热，赶上连雨天，那时候都是土路，热得人都快不行了，还得叫卖，实在卖不出去就扔到山沟沟里了，心疼也没有用，因为家里的猪圈里也扔满了来不及摘的瓜果蔬菜，猪都不愿意吃了，吃腻歪了。农村人的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我仔细问了问他腰疼的来龙去脉，我大概判断出他这腰疼的原因了，他是那天晚上在瓜棚里看瓜的时候，夜里刮起了大风，又下起了大雨，那瓜棚就是一个四面透风的棚子，根本不挡风也不挡雨，他就那样在大风大雨里淋了大半夜，应该是寒湿内侵造成的，我告诉他可以吃点中药去去寒湿，他说中药太苦了，再说现在中药那么贵，一副中药都赶上半车西瓜的钱了，我说他太夸张了，他说差不多。我也觉得有些惭愧，但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中药确实是太贵了，我开药一般尽量往便宜了开，也得十几二十块，稍微需要用点好药就得三十块以上，更不用说现在很多中药都一副一两百块钱了。我记得有一次一个跟着我学习的学生感冒了，一个病人说，让你老师给你开副药喝喝就好了，那学生认真地说，喝不起喝不起，我等会喝点热水，吃片退烧药就行了………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卖盐的喝淡汤。

      既然二羔不愿意喝中药，我想别的也没什么药可用。我就告诉他，回去找个吹风机，或者冬天取暖的小太阳，对着腰疼的地方烤烤，烤出汗为止，他就回去了。过了大概有三四天的时间，他又给我打电话了，他还是直呼我小名，他说：你还真行来，我回到家按照你说的法，用小太阳烤腰，烤得腰上、身上都是汗，就跟那烤白芋（红薯）一样，哪哪都萱乎的，两天就好了，腰也不疼了，看样子你这学没白上，书没白读，比咱这在乡下修理坷垃头子强多了……，他又开始开机关枪了，我就静静地听他说。过了会，他问了我一句，你咋不说话？你还在听着吗？我说，听着呢，听着呢，你也没给我机会插话。他又说，哪天来找我玩，咱去瓜地摘瓜去，你喜欢哪个摘哪个。我一听，就说，那好，摘瓜不摘瓜的无所谓，我就想去你那瓜棚里看看，我对他说，很怀念小时候在瓜棚里看瓜的日子，想再体验一下那样的日子。

      他一听就说：你又假屌丝了，狗日的瓜棚有啥好的，不挡风不挡雨的，蚊子咬得一身包，弄不好还有长虫。

      其实我真的不是随便一说，我真的很想再体验一下那样的的日子。

      记得那时候，每到夏天，家家户户都会在自家瓜地里搭个草棚，里面弄点干草铺在地上，再在干草上铺张苇子席，家庭条件好点的，可能会弄张简单的木床放里面，这就是我们看瓜的棚了。白天在里面能遮阳，晚上就在里面睡觉，目的就是防止有人偷瓜。

      基本上看瓜的活都是男孩子做，所以一到了夏天有瓜的时候，村外的田地里就多了许多看瓜的棚，白天男孩子们就三三两两地聚到一个瓜棚里，打打扑克牌，玩玩游戏，看瓜反成了男孩子们的一个乐趣，还不用去地里面干其他的活。

        到了吃饭的时候，有的人家是家里人把饭给送到地里来给看瓜的孩子吃，有的是跑回家里匆匆吃了饭再回到瓜地里。其实那时候吃饭很简单，一般就是家里人给拿两个黑窝窝头，拿几块自家腌的咸萝卜干，或者带上一碗炒的菜，大都是夏天自家地里的菜，比如豆角子、茄子、南瓜、丝瓜等等，那时候油水少，炒的菜也难吃，所以大家也没谁羡慕家里给带菜的孩子，还不如啃两个黑窝窝头就着咸萝卜干好吃。当然家里人不会给带喝的，我们渴了可以吃瓜，不想吃瓜的话可以挖个涝泉，喝点涝泉里的水。这涝泉是我们的叫法，其实就是在地里，最好是靠近河边或者是水塘边的地上，当然那时候夏天雨多，地基本都是湿的，在这样的湿地里也可以，挖个坑，徒手就能挖，挖上二十公分深，两个巴掌大的坑，不一会那坑里就积水了，那个水就可以直接把头埋进去喝了。现在想想那方法其实很好的，相当于是过滤的水，那样的水喝了不会拉肚子，你要是直接喝水塘或河里的水，弄不巧就会拉肚子。

        那时候我们看瓜的时候都喜欢把自己的小土狗带上，一是给我们做个伴，因为它本来就是我们的好伙伴，二来它可以帮着我们看瓜，有人偷瓜的时候它会叫，特别是在我们睡觉的时候。所以家里人给我们送饭的时候，也顺便多带上一个窝窝头给狗吃，看着小狗费劲地啃着那又黑又硬的窝窝头，我很是心疼，我有时候会问那小狗吃不吃咸萝卜干，那样会好下咽窝窝头，可是小狗只是拿眼光扫我一下，继续努力地啃着窝窝头。

        我最喜欢的就是下雨天，躺在瓜棚里的苇席上，听着棚外的雨声，雨点打在瓜秧上的声音唰唰的，打在棚顶的声音砰砰的，不一会地上有了积水，就会看到雨点打在水里冒起一个个大水泡，又瞬间被雨点打破。这时候就会有癞蛤蟆不知从什么地方爬出来，在雨水里慢慢地爬行，爬几下就停下来，鼓起肚子呱呱呱地叫上几声，也不知道它是因为雨水而快乐，还是被雨点打得浑身生疼才发出那样的叫声。有时候还会看到有一只老草婆（一种蚂蚱）努力地在水里游，游到瓜秧旁边。努力地爬上瓜秧，又被雨点打下来，然后它又继续努力地游，也不知道它是要游到哪里去，我真想告诉它，找个瓜叶子躲在下面吧，不要再游了，前面也在下雨，你这样会累死在雨水里的。

        雨过天晴的晚上是最惬意的，躺在瓜棚里，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那时候的天是真的亮，那时候我还没有近视，所以在那样的夜晚就感觉天空就是一面闪着亮点的大镜子。有月亮的晚上，整个大地被照得像白天一样，甚至能看到二亩（不是二里）地外有个家伙正站在自己的瓜棚外小便，忍不住吼一嗓子吓他一下，结果就是周边几亩地里传来一阵哄笑声。

        看瓜的晚上也不都是平平安安的，也有的时候挺危险。我们这山里虽然没有狼之类的野兽，但那时候獾还是不少的，这家伙好像特别喜欢吃西瓜，整天到瓜地里糟蹋西瓜，一糟蹋就是一大片，也有野兔子、刺猬等小动物来吃瓜，那破坏力就小多了。有一次我们都睡了，大概是半夜时分，听见好几个瓜棚的狗在拼命地叫，我们都醒了，互相喊着，三四个人凑成一群，小狗也跟着我们。我们朝着小狗叫的方向跑过去，有两只小狗早已窜出去了，可是很快它们又夹着尾巴惨叫着往回跑。我们知道这是有大点的动物在瓜地里，就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果然看到两个像半大小猪一样的动物在瓜地里乱窜，不时地啃着西瓜。我们知道那是獾，可是我们手里没有棍子或叉子，只能一起大声喊，把它们吓跑。那两个家伙听到了人的声音，赶紧跑了，两只小狗追了一段路就返回来了，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好像在骂骂咧咧地，我想它们的大概意思是说：这次你们跑得快，让你们跑掉了，下次一定逮着你们好好惩罚。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就这样的小狗，三五只也不是一只獾的对手。

        二羔在电话那头又絮叨了好大会，我也没听清楚他到底说的啥，只是礼貌性地嗯嗯、好好地回答着他，我的心早已回到了那时候的瓜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