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三代的看瓜往事，纯朴善良的乡居情怀，荡涤心灵的牧童短笛，殊可回味的人情冷暖。童年趣事《看瓜》，为您一一呈现。
我家地处宛东平原，按地貌分，是标准的岗坡地，庄名带岗就能说明一切。像魏岗、张岗、杨树岗，唐岗、侯岗、万田岗，还有个集镇叫长岗镇。
岗坡地人口多地力薄，土壤涵水性差，只好靠天等雨。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水利工程、种子农药化肥都不跟趟儿，粮食没啥产量，老百姓不得不靠瓜果蔬菜填补粮食短缺的空白，瓜菜半年粮嘛。
01
我爷是生产队里的菜把式，隔代亲，所以他种菜时常带着我，我也挺愿意跟着他。所以从小对集体种瓜种菜耳濡目染，有点印象。
队里那块菜园有十来亩，四周挖深沟，种带刺灌木，就是天然的篱笆墙了。菜地正中有一间茅屋，既是瓜庵又是菜庵，土坯垡子垒墙，黄稗草苫顶，中间再深挖两米成一地下室，下层垒土灶台子，垫草做床，另有一个行灶，一口铁锅。
屋内架棚和地平一般高，能上去人，放的各种农具。这种冬暖夏凉匠心独运的建筑如今罕见。前年看中央电视台，听中国建筑设计院的总工程师任庆英先生描述，他理想的未来建筑就是此种设计，我立刻想起我爷的瓜庵，他的设计真是又科学，又前卫。2018年去新疆建设兵团，在农137团又看到这种结构的建筑，已经不再住人。时过境迁，又成复建的文物记忆，好亲切。
我在他那间上下两层的瓜庵，吃得最多的是烤红薯、烤蚂蚱、炖老鸹、烧麻雀儿。如今想起，仍觉齿颊留香，哈喇横流。每逢闻到这味，立马就能忆起童年。现在野味店里也点过蚂蚱、鹌鹑，做工虽巧，总也吃不出那记忆中的美味。
种瓜果蔬菜不是个轻巧活儿，一亩园十亩田，费工又费力，很需要一个心灵手巧的精细人儿。菜把式天黑了一般就住在菜园里，以园为家。菜地中间打眼机井，泉水清冽，宜瓜宜菜宜泡茶。
满天星斗的夏夜，躺在屋外的草苫苇席上，一大罐柳叶或桑叶凉茶，听我爷说那永远也说不完的瞎话儿，真是人生大享受。
他的瞎话儿，不太惩恶，主流扬善，略带恐怖。无论从情节、人物表现还是矛盾冲突，半点不逊西游。如果编成书，大概也会像郑渊洁那样畅销。
稍长大后，我也离家上中学，直到长大成人，再也没有听过那样引人入胜的瞎话儿了。因此常恨评书无趣，人生苦短。
我爷本来夜晚说瞎话儿是为了哄小孩快点入睡，结果小孩听了却更有精神。缠着没完没了，往往成了连续剧，爷爷满肚都是瞎话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床边席地卧着那条半睡半醒的柴狗，下巴着地，双眼微咪，只要有一丝动静，它都会抬起头侧耳细听。熟人来访，必定欢快地迎上去一通乱闻，生人路过，主人只要呵斥，它就摇起尾巴亲如一家。
记得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晌午，一群白鹅“呴噶”有声摇摇摆摆来到菜园，不辨生熟，把小甜瓜当饲料一通乱啄，一地狼藉。柴狗跑过去驱赶鹅群，没想到鹅群“嘎嘎”怒视针锋相对。狭路相逢勇者胜，柴狗似乎深知其理，遭遇挑战却毫不示弱，对准头鹅脖子一口下去，当时就是一场血案。
鹅主人立刻找来，不分青红皂白即恶语相向，意欲索赔。我爷二话没说，拿起井绳，将心爱的柴狗勒死在一口红薯窖里，一命相抵。后来，我爷将柴狗埋在了河边，从此我家再没养过狗。
02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了，每家分得一定口粮田，我家也分了家。粮食虽然多起来，瓜菜仍然是一日三餐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家家都可以在自己的责任田里随意播撒。只不过，是在麦田里套种菠菜，在田间地头栽南瓜、冬瓜，而种甜瓜、西瓜的比较少。
我爹经常在庄稼地中段单独留几厘地种豆角、甜瓜或西瓜，象征性地搭个人字形瓜庵，偶尔睡一晚，并不影响别人偷瓜。
作为普通庄稼汉，我爹白天忙了一天，晚上河里洗了澡，很快入睡，鼾声如雷。未入睡时，抽棵纸烟，不断溜儿“吭～吭～”地清嗓，好像既怕影响到别人，又不忍伤了自己声带，客观上巧妙提醒偷瓜贼：“我在这儿，请绕行他家。”他习惯早睡早起，很快睡熟了，别人下手偷瓜，如入无人境，是不需等太久的。如果今晚瓜庵里没有任何动静，说明今夜无人值守，下起手来更是如探囊取物。
其实偷瓜并没啥，来的都是客，吃个瓜有啥大不了。怕的是偷瓜人慌乱间踩断瓜秧，糟蹋瓜田。夏季一般周边农村看夜戏或夜间电影散场时，偷瓜的会舍近求远，故意绕道前来，顺藤摸瓜的比较多，这时候看瓜的就需要格外警惕。
起先是夜间偷瓜，几年后民风日下，发展到白天也明目张胆偷瓜，就像拿自己田里种的东西那么大胆和方便。有时候贼偷被抓个正着，乡里乡亲都熟人，尴尬间，对方木腔个脸：我尝尝你这瓜熟不熟，甜不甜。瓜的主人一般会说：木事儿啦！想吃了再来啊！转脸可能骂他没出息，想吃瓜自己咋不种。
一番斗智斗勇，我爹索性不再搭建瓜庵，让我白天边放牛边捎带着看瓜。
03
一年最热是暑假，热到极点下场暴雨，正是秋庄稼长势最好时候。田野碧海般一望无际，又闷又热，极目尽是桃黍苞谷芝麻绿豆，略无荫凉，只有鸣蝉无忌。
放牛看瓜在大人看来是照顾小孩，不用出力去田间除草打药，忍受体力之苦。在小孩看来却是备受煎熬的苦差。牛不能老在一地儿打转吃草，它的食量很大，要一直往前走，不会那么老实听话。但又不能远离瓜田，一旦离开视线，又有失责之忧。
我虽然放的是未成年公牛，也需要早晨和上下午三次都出去，否则牛吃不饱。“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现。”每天步行二三十里，阴晴雨雾从无间断，牛一身红毛倍加精神，而我却晒得从头到脚黢黑。倒是练就一双好腿，开学后在学校满铺煤渣和沙土的标准运动场跑七八圈尚感觉不到累，甚至在百米赛上远超专业运动员，勇夺第一。
有时候，还要防着别的放牛放羊娃偷瓜和糟蹋瓜田，所以宁愿每天陪牛待在瓜田附近，等夕阳西下，把所有人都熬走了再下班，真是应了那句歌词：“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放羊就容易得多，羊的食量小吃得又快，后半晌放两三个小时就够了。放羊的小业和我同龄，来枚、占方、打升级都是好手，我们玩的默契、投机，差不多每天后半晌都能遇到他。
暑假即将过完，菜瓜、甜瓜、西瓜也快罢园了，只有丝瓜和豆角还在努力开花坐胎儿，各种瓜果蔬菜好像也没有被偷得很厉害，大概贼偷知道主家每天盯得紧，不敢放肆。
有天中午家里做蒜汁凉面条，饥不择食，连吃两瓢，下午放牛时果然口渴难忍，于是想到瓜，想到瓜就更难忍。我对小业说，你搁这儿等我，我去摘瓜。
小业仰头瞅我慷慨至极又大无畏的样子，难免流露出惊喜、期待和满足，下意识地咬了干巴的下唇，以遮挡不特意的吞咽动作，故作无所谓的洒脱。暂且压抑对甜瓜垂涎的渴望，又怕略作推辞致我反悔，决定用陈述句表达他此时的态度：我给你看住牛。
横穿那片过人头的棉花地，沿着快刹顶的芝麻垄往北走，很快来到瓜田。先找暴雨催熟的已经落蒂的熟瓜，这种要先吃。可是找来找去并不见有熟甜瓜，瓜秧还新断了不少。找到地边田埂，见有一大堆刚摘下来的菜瓜、白糖罐、老面头……还有许多不熟的，有几十个，难道是家里人来了，都摘了要拿集上去卖吗？
赶紧四处张望，一个穿白汗衣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背着一个化肥袋，撅腚顺着水沟快步往西边地头走，地头还有一头成年母牛。我马上明白了，不用说，是放牛娃偷我的瓜哩，那化肥袋里头装的就是我的甜瓜，这还有一大堆没来得及拿走。
他心眼子不少哩，借放牛打掩护，偷瓜才是真实目的。不是偷一个两个解渴，而是把田里长成个的生瓜熟瓜都摘走，叫我直接罢园哩！下手忒狠，偷得又不够专业。是可忍，孰不可忍。看瓜俩月，头一回逮住贼偷，偷得我又这么苦，我能轻易饶了你？
“你给我站住！”我厉声喝道。那偷瓜少年非但不停，竟迈开步跑起来，草帽掉了都不捡。见主人来追，更加慌乱，三步并作两步，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到地西头，拔了木橛照牛屁股狠狠地就是一橛。
牛受了惊吓，撒蹄飞奔，饱胀的肚子左右摇摆，但与它的主人配合良好，缰绳拖在地上，沿大路往庄上飞奔。
他背着半袋甜瓜，跑起来竟然比我还快。可能是觉得沉重，不时往外扔。我捡起来砸向他，可偏偏砸不中。我大声骂他：“贼偷子，不把瓜放下，摔死你个鳖孙！”刺激他就范，他信念坚定，相当执著，不为所动，还嘴和我对骂。宁肯扔了凉鞋，决不放弃所偷，到手的东西甭想要回去，又似乎对不劳而获颇有成就感。
转眼间，跑在前面的识途老牛过了石桥，到了庄东头，它大概知道我家就在前面，遂折向北绕庄继续疯跑。一直追到庄西头，东绕西转的，不见了踪影。
捉贼捉赃。我一定要抓住他。我猜或许他此时正躲进床底，或许此时他趴在某女厕所墙头正朝我这儿张望，庄西头的人本来不熟，这下就难以分辨了，还咋寻他。
再说，庄西头的人精得很，能说会道，鬼点子多，还比较护短，我一个人难有胜算，不如撤了。想到这儿，正准备沿近路返回，一条黑狗拦住去路，汪汪狂吠，吓得我不知所措，站那儿又不敢动。扬起手做吓唬状，它反而步步紧逼毫不退缩。
我观察它尾巴卷起老高，说明很嚣张，判断此狗离家不远，主人在近旁，就是不出来拦阻，料定他必是不怀好意。远处还有恶狗遥相呼应以示声援。
进不能，逃更不能，刚才还“与将军会猎于吴”，这会儿就兵败华容了，心里纵有一千个不甘，也必须得饶人处且饶人了。正在难解难分时，一阵自行车铃声传来，“民叔！”看见民叔如同骑赤兔马的关将军从天而降，骑车从西往东进庄来。
“民哥回来啦！”“民叔上家喝茶！”“民呐，我当是谁咧！”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一干人，纷纷和民叔打招呼，他一一答应，“上街刚回来。”
民叔和我同村，是爷爷的干儿子，我小学数学老师，印象中非常严厉，还会看手相。“搁这儿整啥哩，不回家，来吧，我带你走！”我一跃跳上他车后架，紧紧抓住他的布衫，慌乱中逃离。
04
过了几天，爷听说了这事，问我咋了，我原原本本把看瓜抓贼的事告诉他。
他深吸一口烟，烟气从烟袋锅和鼻孔分别涌出，眼皮也不抬，“下回可白撵人家了。解放前看瓜看菜遇见兵匪多了，你敢咋着，穷寇莫追。他偷就是他没有，万一出点啥好歹，后悔来不及。”
后来听说，这偷瓜少年家庭特殊，七个闺女一个娃，娃是从湖北买的，家里视若至宝，为所欲为，谁敢不惯着他。又过了几年，听说这娃偷偷潜回湖北老家，再也不来了，这边去找过几次，都没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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