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要扣班级总分!”
K听到姐姐最后的提醒和关门声,仍趴在床下闷头懊恼着。他一大早起来翻箱倒柜,寻遍所有可能的角落,还是没找到不久前新买的那双跑鞋。不过这种事发生在他家倒一点都不奇怪——东西经常在需要的时候莫名消失,在不需要的时候兀自蹦出来。
它们被遗弃在这儿该有些年头了。手机灯光照射着墙角,像是给那场游戏表演打了个聚光灯。K从床下爬出来,脑子里回想着那堆玩具的来历,决定让它们继续待在那里。
新鞋没找着,K不得不穿了旧鞋出门。脚下的“鬼冢虎”也是专业运动品牌,可K的心里实在别扭。虽然他一直很喜欢这双鞋,它个性、轻便、复古、经典,关键是不穿袜子脚感还特别舒服,唯一一小处缺点是会臭脚。
K一路胡思乱想走去地铁站、进站出站、串街走巷,抬头便看见他的教室。
由于房价飞涨,地皮金贵,城里许多学校都搬进了大厦,目前K的班级就在最倒霉的十三层。K不是基督徒,在家里和学校接受的都是纯唯物主义教育,可他对十三这个数字就是没有好感,虽然清楚它不过是处于十二和十四之间的一个普通自然数,奇数、质数、两位数。可他与它相遇时总会发生点不愉快,而又终生注定躲不开它。K出生在十三日,父母又偏偏在他十三岁生日那天正式离了婚。
在进入电梯之前,K就感觉到气氛诡异。不见一位同学,也没有排队长龙,没有小学生叽叽喳喳和初中生打打闹闹,连一脸困馁的加班白领也没出现,空旷的一楼大堂内只有一位保安在站着打盹。
K满腹狐疑走进空电梯,掏出手机再次确认时间。差六分八点,刚刚好。是要求提前到校吗?要举行升旗仪式、校长训话、各班级列队入场?他仔细回想,确定没听过此类通知。或者为配合高中体能竞赛,初中和小学都放假了?
自从学校搬上大厦,多数集体仪式都取消了。不过可能是考虑到学校活动场地有限,会影响学生体质,运动会倒是由过去的每年一度改成了春秋两季体能达标竞赛。同样因场地有限,校长的音容笑貌通常便只能在教室里的屏幕上得见。K记得上次参加全校升旗仪式还是在小学四年级,其后两年小学在大厦八、九层渡过,初中在十、十一、十二层。现在高一,不出意外的话,他的高中生涯会在十三、十四、十五层收场。楼上还有大学,他没打算报考。并不是嫌弃那所职业技术学院,是K实在不愿在一座大厦里终老一生。
电梯轻微颠簸了一下,发出咣当一声。这说明它要停下来了。K习惯性地去拽书包背带,好像门一开就要跳伞一样。Fuck!忘了书包!他心中一顿咒骂,又很快松了劲,暗笑自己是个蠢货。运动会不用带书包。
电梯停稳,门却迟迟不开。K伸手去按开门键,没有反应。
电梯故障!今天怎么这么衰?又不是十三号!K又开始咒骂。不过,好歹是个正当理由,不至于扣班级总分。可是,会不会失去重夺第一的机会?
按紧急救援键同样没有反应!电梯间内回荡起K的咆哮和轰隆隆的巨大声响,直到他停下捶打电梯门的拳头。寂静降临,K出了一身汗,人冷静了下来,才想起电话求助。
没信号!没网络!时间由八点十二变成八点十三。又是十三!K绝望地看着电梯门,里面有他模糊的身影。如果像平时一样早来就不会被机器所困了。为了在这次运动会夺回第一,K天天坚持爬楼以增强体力,他尤其想在十三层打破“十三”的魔咒。
正束手无策间,电梯上升了。没错,数字在变化:17、18、19……K连忙刷卡按下13,亮了!电梯继续向上,他试着按了下24,也亮了!可电梯没来及停下。26、27、28……他把剩下几层全都按亮。但这一串指令统统被机器无视,电梯持续平稳上升,将数字一个个熄灭。只有13还亮着。
大厦顶层有三家律所,K曾出于好奇爬楼上去过一次。他的学生专用卡原本是无法激活电梯里其它楼层按键的。
即将到达顶层。K有点忐忑,不知该如何应对极有可能再遭遇的那些面孔。他对三十二层印象很差,这次与数字无关,主要是针对于那帮人。他们人人都绷着张几乎同样的表情,觉得自己能把控一切,包括电梯。
电梯又颠簸了一下,数字32熄灭。K不禁屏住了呼吸,等着那“叮”的一声。是要离开电梯,还是忍受他们质疑的目光,坐电梯挨到十三层。K还在犹豫。
“叮”的一声没有响起,13依旧亮着。K苦笑了一下,掏出手机看时间:八点二十。八点半校长开始视频讲话,预计九点开赛,一般会推迟十几分钟。手机仍没有信号,K也不打算呼叫求助,他等着门外的动静,转而开始期盼那些面孔。可现实再次令他陷于无助。K站在电梯中央,还是只能面对那个模糊变形,被门缝一分为二的自己。他再次试着按了按开门键,无果。
红色13亮得很刺眼。K反复按了几下,想把它熄灭。电梯轰隆抖动了一下,短暂的沉寂之后开始颠簸,由轻微到剧烈,如同火箭点燃了助推器!也或许是命运将坠落至终点?
灯光忽然熄灭。K已经被震得七荤八素,根本无法专注于恐惧。为避免更大幅度的颠来倒去,他干脆躺在地上抱头缩成一团。恍恍惚惚中,他感觉到红光。13还亮着,来回反射在金属墙壁上,在黑暗中更加显眼。K决定孤注一掷。他要再试一次,灭掉它,也许是最后的希望。
颠簸骤然停止,灯光重亮。电梯再次恢复寂静,呼吸声、电流声、心跳声、血液流淌声依次出现。
如果设置了相关程式的话,误触电梯按钮后一般有两种方式可以取消:快速连续击键两到三次;或持续按住不放三到五秒。
K小心翼翼贴近门缝,看到漆黑如故。也许有遮挡物,但挡不住冷风侵入,金属门寒气逼人。他很快便看见嘴鼻里呼出了白气,浑身打起哆嗦,此时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叫了几声。早上为了找鞋,一口饭都没吃。不过不吃饭还另有原因,上次秋运会就是因为吃多了早饭才导致临近终点,在十三层呕吐而痛失第一。
K双臂抱膝蹲在电梯中央,四壁皆有寒气袭来,前面的冷风最烈。他已经转了好几圈,使前后左右能均匀受风。
幸亏穿了袜子。K双手搓着脚踝暗自庆幸,也只有这一点可庆幸的了。可这么转下去也不是办法,饥寒交迫,热量流失,意识涣散……K闭上眼,弥留之际,他脑子里居然呈现出自己蹲在微波炉里旋转的景像,接着又换在冰箱里。有种失重的感觉,飘飘忽忽。难道电梯真被发射进了太空?或者自己已处于另一个维度空间?颤抖、持续颤抖、一个地方在强烈持续颤抖。
K猛然惊觉,自己还蹲在电梯里,是手机在震动。他哆哆嗦嗦掏出手机,是姐姐打来的。
“你在哪呢?比赛马上就开始!都点三次名了!”
“在、在、在电梯。”K吸着鼻涕。
“哪个电梯?刚出门!”
“学、学校,我……”
“赶紧的!我给你拖一下。”
姐姐不等K说话便挂断了电话。K立刻回拨,一着急却把手机给戳掉了。手机屏幕朝下摔在地上,往前滑了一截,接近于门缝。K起身去够,身子却倾斜倒向一边。他没意识到腿脚都已冻僵了。
Peter Kogler的迷幻空间电梯门缓缓打开,不是三十二层,也不是他去过的任何一层。K捡起手机,屏幕完好。他探头探脑爬了出去。
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玻璃罩,类似电影里见过的教堂格状穹顶。玻璃显然长期没有清理,不过还能透进足够的光。K顿感周身舒畅,像是从寒冬一下子跌入暖春,而眼前的景象却更像是深秋时节。
没听说楼顶有个温室植物园啊?K满腹狐疑,电梯里也没有33的按键,或者有隐藏机关?要么是天文台?后来改做植物园?如今荒废了?
K拨通姐姐的电话,声音断断续续。双方互喊了几句“喂喂”之后电话挂断了。手机显示信号满格,再拨过去,得知“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打给同学情况一样,网络也连接不上。手机摔坏了?可看起来一切正常啊。K纳闷着,沿花盆间空出来的小径往前走去,也许换个地方电话就能打通。
黑白大理石交替铺设的地面上凌乱摆放着无数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花盆,一直蔓延到玻璃墙边。但是放眼望去,不见一株活的植物。盆里都是干土和朽木,有个别还立着枯梗;地上除了尘土,满是残枝败叶;只小径有过清扫的痕迹——灰尘厚度略薄一些——从电梯门一直蜿蜒通往温室中央最明亮的地方。
温室中央是一个与大理石地面质感很不谐调的水泥池,像是个资金链突然断掉的烂尾工程。电话仍然打不通,不过K已恢复了活力,如同从没经历过电梯惊魂一般。奇怪的是,连饥饿感也消失了,唯有鼻子还不太正常。他沿池边绕了小半圈。小径在圆池另一头继续蜿蜒向前,尽头光线较暗的地方有个长方形建筑,玻璃透着深浅不一的绿色。估计是温室中的温室,正对温室另一头的电梯。K回头看向电梯,门依然敞着。
水池直径大概七八米,池高半米有余。池水很浅,下面澄了一层青黑色淤泥,不见池底。池心有两只巨龟,都一动不动,一只昂首挺颈朝向穹顶闭目养神;另一只缩头缩脚,唯见龟背。看不出是活物还是标本,或者是栩栩如生的雕塑。除两只龟之外,水面多处浮着大大小小的莲叶,不见莲花,连花苞也没有。
两串清鼻涕先后被擤入池中,K正弯腰舀水清洗鼻头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
“……睡俩个没问题,三个怕有点挤……呵呵……”
K起身回头见一女士正举着手机朝他走来。她与K点头示意后放低了声调,对电话的回复改成了嗯嗯啊啊。
女士看上去三十多岁,黑发简单扎了马尾,戴金丝眼镜,穿一身呆板的浅灰色套裙。如果没光着脚,就完全是一副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中学女教师模样。不过她身材凹凸有致,皮肤保养得当,声音和步态都散发着可信的亲和力。女士走近K,没放下手机,她再次面露微笑,抬起另一只手朝后指向玻璃房子。K循指望去,显出迟疑和不解。那女士没在意,或者并不理会,继续听着电话沿池边走去。
“是吗?有可能……嗯……”
K无所适从地沿着小径前往玻璃房子。为何不开辟一条直路,非得弯弯绕绕呢?又没什么东西必需躲避,都是花盆而已。他边走边无谓地空想,又不好意思在花盆间隙中走出一条自己的捷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好意思。
临近玻璃房子,隐约能听见水声潺潺;再往前,植物的清新气味便扑鼻而来了。虽然是温室中的温室,这房子的面积也不小。几株高大阔叶植物使得室内光线有些昏暗,但还能看清大部分概况。有精心设计的盆景、人造微缩景观,走进可见高山瀑布、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孤舟瘦马、牧童渔翁……不过和水泥池一样,环顾四周,温室内亦不见一星半朵花的色彩。
绿意笼罩之下,一张双人大床摆在温室正中。铁黑床架,雪白床单,显得相当违和。
“有点奇怪吧。”女士的声音。
K还站在玻璃门近处,没敢冒然深入。他回头见刚才那位女士已经在身后,连忙窘涩地点了点头,含混了答复和致意。
“电梯是忘了按键,还是按错了键?”女士笑着问。
K先是一脸茫然,很快领悟过来。
“哦,电,电梯坏了。我摔倒,碰了开门键。”
对于K的慌乱解释,女士只莞尔一笑。其实K也不确定是不是在摔倒时意外碰到了开门键,反正电梯门随后打开了。
“还不算坏,一点小问题。”女士边说边往里走。
“那,那怎么下去?能修好吗?”K回头眯眼远眺电梯,门似乎还敞着。
“来出把力。”
K循声看去,女士正在床边脱下外衣!他心头一紧,吞下一口唾液,面颊泛起绯红。虽然才上高中,K已经拥有相对丰富的恋爱经验,与一位初中女同学详细探讨过生理卫生全部课程,只差关键一步没敢完成实践。
“床太重,我自己搬不动。”女士把上衣挂在床柱圆头上,撸起了白衬衫的袖管。
K仍然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挪开它,不然下不去。”女士笑着做了把床挪开的手势。
床确实很重,金属实心构造,不知是铜是铁。两人先把被褥枕头连同摸起来柔软却死沉的床垫搬开,又废了很大力气才使大床往前挪动了将近一米。
“您早说,我可以爬下去的。”K擦着额上的汗说。原来床下有个楼梯口,无需挪床,可以钻进床底爬下去。
“我也打算下去一趟,幸亏你来了。”女士边说,边穿上白色高跟鞋,鞋就摆在楼梯口边。她把衬衫袖子放下来,系好纽扣,拎起外套轻快地说:“走吧。”
“不好意思,把电梯弄坏了。”K再次表达歉意,这次不只针对于电梯。
“没事,老毛病了。”
楼梯有一米多宽,水泥台阶直通向下。这与大厦安全通道的折返式楼梯完全不同,狭窄、幽暗,能触到两边的潮湿墙壁,像是在深入墓穴。K打开手机灯光,根据大致方位推测下面该是哪家律所。律所跟楼顶温室有何关联?如果作为员工活动场所,那未免太奢侈太浪费了吧。
女士下楼十分小心,因为穿了高跟鞋。她一手摸着墙壁,在梯道里不停踩出清脆的嗒嗒声,如同慢放的时钟节拍。被手机灯光拉长的黑影也跟着节拍摇摇曳曳,K似乎还闻到一丝淡淡的烟草味,先前没有留意。在这滴滴嗒嗒、摇摇曳曳、朦朦胧胧中,他感觉那几十节台阶下了很久很久。
“你去几层?”
“哦,十三层。”问题来得突然,K的脑子里还满是嗒嗒声,恍如隔世。
女士没再多问,继续在前面带路。下完台阶,她步态轻松了很多。
通道尽头应该是扇门,正中镶了块竖长玻璃亮着白光,光倒映在水泥地上,像是指引。K关掉手机灯光。通道与楼梯宽度一致,细细长长,估计有一百米,如果K全力冲刺的话,十几秒便能到达门口。他从小就喜欢疯跑,尤其不放过任何类似跑道的地方。
K跟在女士身后踏踏实实走向那扇门。门是白色的,门里特别亮堂,能看见同楼顶一样的黑白棋格地板。门上没有把手,没锁眼,女士轻轻一推便无声打开了。
门内是一处宽敞明亮的方形大厅,不过它的实际面积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大,因为除了正对着的两扇镜面窄门,其它四面墙壁也都是纤尘不染的整块镜子,地面瓷砖同样光可鉴人。
“这是孩子们的活动空间。”声音不大,却有回音。女士站在大厅中心环顾四周。
“哦。”K仰着头,目瞪口呆。
依照方向和形状判断,这无疑是在水泥池的下方。K看见头顶十余米处两只龟的肚皮,它俩正悠闲自在地上下游弋着,水清至极。莲叶是半透明的翠绿色,光从间隙处投射下来。
仅靠这点光也不至于这么亮啊?K满腹狐疑地跟着高跟鞋的嗒嗒声往前挪步,目光仍被屋顶的景象吸引着。
“那是无根莲。”
“无根莲?”
K这才意识到那些莲叶的确无根无茎,是空浮在水面上的。回过神时,女士已不见身影。
*
四面墙上映着无数个无限小下去的自己,无论K将目光转向何处,他们都会齐刷刷地盯住他。K顿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他惶惶然跑去门前,看到那女士正在门外十几米处与一位身材瘦长的灰衣男子说话。门推不开,门上同样没有把手。他用食指关节敲了敲玻璃,那二人似乎没有察觉。K越来越用力,直至决心要把玻璃打破。
远处二人对门里的动静完全置若罔闻。女士看起来正喜形于色地描述某件趣事,灰衣男礼貌地回应,像是对久别重逢的老同学。玻璃也同样没有丝毫反应,坚不可摧。K无望地贴在玻璃上,搞不懂为什么今天会一次又一次的被门困住。他不敢回头,总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眼睛正不怀好意地死死盯着他。
为什么会怕自己?随着呼吸逐渐和缓,K再次恢复了理智。平时照镜子从没感到过害怕;大部分情况是不满意而已,有时会讨厌,有时也会觉得自己挺不错。玻璃上有个半透明的自己,熟悉的表情和样貌,和前面两个人,走廊,以及背后的一切交叠在一起。
因为人多势众吗?平时只是一对一。K往后退了一小步,所有的“他”都后退了一小步。他再退一小步,所有的“他”都听从他的指挥。他退回大厅中央,抬头再次寻找光的奥秘。
双龟游弋,莲叶荡漾,光怪陆离。不禁不由间,K合上了眼。他想起昂首引颈朝向穹顶的那只龟,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有窸窸窣窣的声响。K睁开眼,见前门竖条玻璃外有两双小眼睛正一眨一眨地瞧着自己。随即门被推开一条缝,又有两个小脑袋探进来,接着两个孩子被挤进了门。
是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剪了同样的娃娃头,都穿着朴素的亚麻色衣裤和白袜子,没穿鞋。门外继续探入小脑袋,都用无邪的眼神瞧着K。他走过去微笑着说了句:“谢谢。”两个小女孩仍扬着好奇的面孔回答:“不客气。”
K拉开门,孩子们鱼贯而入。都大概五六岁的年龄,发型相近,穿着统一,其中有两个头发较短的可能是男孩。K将十二个孩子一一过目,确认没人再进后才闪身退了出去。门自动合上,无声无息。
有的孩子已经开始追逐玩闹,有的在照镜子,还有孩子在向他挥手。K站在门外,完全听不见里面的声响。与他再见的两个小女孩也跑去玩了。
门外走廊比之前那段通道宽很多,白墙白顶,亮着一溜乳白色的吸顶灯,粉绿色墙围油漆斑驳。往前十几米处对开着的四扇门,同一面墙上的两扇门间隔很近,再过十几米又是这样的四扇门,如此循环延续至走廊尽头。水泥地被拖得发亮,能映出门里柔和的光,空气中夹杂了一点潮湿的酸腐味道。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K仔细回想,是爷爷任教的大学,而且气氛安静得像是在考试。不过那所老牌大学早已拆迁,新址位于市郊大学城内。
左边两间教室像是空的,右边第一间内有陈设,但布置与大学截然不同。按刚才孩子们的年龄判断,该是幼儿园,可是与K印象中的幼儿园也不大相像。最怪异的是没有外窗,四面白墙,一样刷了绿墙围。没有黑板、桌椅,也没有玩具。水泥地上只铺着六张淡蓝色薄毯,齐齐排成三列。每张毯上都规规矩矩放了两个亚麻色蒲团。虽然没有外窗,但室内光线明快,没一处阴暗角落。
儿童瑜伽馆?依据孩子们的穿着,也不像是跆拳道、空手道之类。K继续往前。这间教室布置与前一间完全相同,有几个孩子或坐或趴在瑜伽垫上看书,穿着也与刚才那群孩子一致,看起来年龄略长,约莫七八岁。
K一头雾水,正要观察最近的那个孩子在看什么书时恰好撞见她抬头。女孩并没显出诧异,也没招呼别人,她无声地把书扣在一旁,起身从前面另一个门出教室,又径直走入对面教室。其他孩子都没在意她的行动,仍各自专注于手上的书本。
对面教室并没空着,有两张瑜伽毯。先前与女士说话的灰衣男正和两个孩子一起闭目打坐,都是标准的结跏趺坐式,腰杆挺直,双手手心朝上置于两膝。少年国学馆?怎么基本都是女生?K见女孩在灰衣男身旁耳语后又悄无声息地回去自己的教室。再转回头时,灰衣男已起身穿了拖鞋。另两个女孩皆不为所动,保持闭目静坐。
灰衣男点头致意,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转瞬即逝。
“您好。”K自觉用了敬语。眼前这人使他想起爷爷,一样的瘦高、眼镜、谢顶,一样的俨乎其然。不过这人身板挺直,也许是爷爷腰间盘还没有突出时的样子;可这套大号秋衣秋裤也太随便了,还有人字拖。爷爷是绝对不会穿成这副摸样出现在公众场合的,尤其是在学校。这人大概与K的父亲年龄相仿,可人家没有中年发福和超大肚腩,谢顶倒是比他爸严重。
谢顶算不算是人类进化的表现?可那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失败。K为自己的头发担心起来,毕竟这极有可能遗传。
“……要是不急着上课,可以等等她。”
因为走神,灰衣男之前的话K没有听到。
“哦,今天没课,开运动会。”K应付之后又开始到懊悔,不过,比赛估计早就结束了。
“运动会?”灰衣男愕然片刻,“对对,运动会。”他脸上泛起回忆的神情,顿了十几秒后才想起对面的客人。“哦,去坐一下吧。”
K原本没打算逗留,他也不善于与陌生人交流,尤其是与中年男士。但既然说了要等,就只能硬着头皮奉陪了。他跟着灰衣男进入旁边教室,猜想是那位女士希望他能等她一下。
“最擅长什么项目?”灰衣男边走边问。
“跑步。”
“百米能跑多少?”
“现在不跑了。”
灰衣男走近瑜伽垫。这间教室也与其它几间大同小异,只有一张垫子铺在正中,上面照旧摆着两个亚麻色蒲团。
“学业吃紧?”灰衣男脱鞋坐人蒲团。
“没有操场。”K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鞋脱掉了。他不太习惯于盘腿,勉强调整了一个别扭的姿势。
“没操场怎么运动会?”灰衣男一本正经地问。
“室内项目。俯卧撑、仰卧起坐、跳绳,还有乒乓球。”
“那你参加什么?”
“爬楼梯。跟跑步差不多。”
“对对。”灰衣男诚恳地点了点头。
尴尬的沉默,证明运动会的话题完结了。
“您在这儿教什么?”K礼貌地提了个话茬。
“教什么?”灰衣男显出诧异。“这儿不是学校,可能看起来有点像。”
“不是学校?”是什么?K暗自不解。
“就算是学校,我也该是学生。”灰衣人淡漠地解释。
“学生?”K也表现出诧异,“那您在这儿学什么?”
“认识世界吧。”
这答案一出口,便使刚刚有点趣味的聊天瞬间变得无聊透顶了。
“那你在学校学什么?”又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灰衣男显然在没话找话。
“认识世界吧。”虽然语带讽刺,但K的回答也没什么错。
灰衣男微微点头后说:“一样,也不一样。”
*
“怎么不一样?”
“你是学着用成人的眼光认识世界,我在学着用孩子的眼光去认识世界。”
“孩子的眼光?”
“是啊,天真的眼光。”
这类“鸡汤广告”谁都没少听过,K的理解是:成功的人总能给出成功的解释。例如,若作为长跑世界冠军,他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记者:我成功的秘籍是用孩子的方式奔跑!要是作为亚军,那就不好意思说了。
“那您是觉得用成人的眼光不好吗?”K语带调侃。
“你觉得呢?”
“我能算成人吗?”
“你觉得怎么才能算是成人?”
“法律规定,起码要满十八岁吧。”
“嗯,这就是成人眼光认识的世界。”
“那孩子的眼光呢?”
“怎么说呢,孩子是没有年龄概念的吧,只是数字而已。”灰衣男顿了顿,继续道:“可能年龄和个头一样。在他们眼里有大人,是大的人;没有成人,成年的人。也可以返过来理解,当他们彻底接受时间维度的时候,可能就不算是孩子了。”
K用双手扳着脚腕,低头陷入思考。彻底接受时间维度?他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彻底接受时间维度的,如此说来,他应该早已不是孩子了。K反复摩挲着灰色袜子的袜边,再次暗自庆幸今早穿了它,这时脱了鞋才不至于臭到令人作呕。
“那用孩子的眼光,有什么好处呢?”K抬头问。
“我觉得,也没什么切实的好处。或者说,我不是在学习用孩子的眼光,而是学着用自己的眼光去重新认识世界。尽量不带偏见,类似于孩子的眼光。”
K大致能理解灰衣男的意思,可一时却无话可说。经量不带偏见的眼光。律师们的眼光吗?显然不是。
“没有好处?有什么用呢?”
“好处和用处,也都是成人式的功利认识。”
得得。K嗤之一笑,二人再次陷入沉默。K蓦然想起早上的意外发现。万花筒立在墙角,是爷爷送他的。K对那个古老玩具兴趣不大,摆弄过几次便丢去一边了。后来便照例像大多数玩具一样被拆解,照例没能重装好,照例自然消失了。怎么会好端端立在床下?还是和一堆兵人在一起呢?看上去,绿色兵人像是在攻打万花筒,黄色的在守卫。兵人是他爸买给他的,也没什么意思。在他妈眼里,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垃圾。
“万花筒吧。”
K一阵惊愕。“您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灰衣男也显出讶异,“只是突然想到。”
也许这就是作用?心灵感应?K想。
“好处和用处,都是为了好奇心。换个眼光认识世界,就像是转动一次万花筒。”
“那有没有四面镜子的万花筒?”K兀自发问。
灰衣男摘下眼镜。“你不刚从里面出来嘛。”他淡淡地说。
初中物理课上讲过潜望镜和万花筒,老师还带大家做了实验。K记得实验是用三面镜子,而小时候拆开的万花筒却是四面的,他一直以为自己记错了。
那在乌龟眼里,我只是个彩色颗粒咯。K陷入遐想:一群小孩在万花筒里追逐嬉戏。他记起第一次玩万花筒时的感受,转着看着就莫名害怕了起来。K再次毛骨悚然。
“只是让感官更丰富一些。”灰衣男边用衣角擦拭镜片,边像是在自言自语。
“四面比三面吗?”K问。
“四面三面都是万花筒。”检验擦拭效果后,灰衣男把不满意的镜片放进嘴里嗬气,继续擦拭。“我说的是开天眼后的感觉。”
“开天眼?”K不由笑出了声。心想:这地方原来做的是这档子生意。
灰衣男也跟着一笑,继续道:“名者实之宾嘛。天眼只是个名称说法,也可以叫天目、眉心轮、第三只眼什么的;科学上称为松果体或者脑上腺。”
K等着灰衣人做进一步解释,对方却缄口不语了。他再次仔细检视镜片,满意后,重新把眼镜戴好。K刚忍不住要发问,对方却示意他稍等,匆匆起身穿鞋离开了。
教室里只剩下K一人静坐,耳畔有灰衣男走远的拖鞋趿拉声。K将双手撑到身后,伸展腰身的同时仰头看向屋顶。没有灯!难道是什么高级的自发光涂料?光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放射出来,而且如此均匀柔和,毫不刺眼?
不应该啊!这么高级的涂料也会有裂缝?K眨了眨眼,那条细微的裂缝还在。K并没有质疑涂料,而是在质疑自己的眼睛。他近视虽不算严重,也到了需要配眼镜的地步。但他觉得框架眼镜太累赘,又懒得适应隐形眼镜的繁琐。即便视力有限,因为自学能力强,并不影响考试成绩。K决意一满十八岁就去做人造晶体植入手术,他爸的术后效果非常好。
连近视手术都必需成年后才能做。K在心里暗暗咒骂之后打了个颇为长久的哈欠,眼底沁满泪水。等你长大后就懂了。K莫名想起妈妈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父母离婚后不久,爷爷去世,姐姐出了场小车祸,K陷入禁忌初恋,爸爸卖掉爷爷留下的老屋,带姐弟俩搬去市郊新楼。
“喝水。”一只白色小搪瓷杯出现在K的脸旁。
K接过杯子。灰衣男坐回原处,手指上捏了个同样迷你的搪瓷杯。
“只找到这种杯子,水倒是多得是。”
K还在端详杯子,知道是给小朋友用的,又觉得奇怪。他在博物馆见过搪瓷杯,生活中极罕见了。纯白杯身上没有字和印花,藏蓝色杯口有磕碰掉瓷的黑斑,杯身上也有,并不严重。
水是冰凉的,提神醒脑。
灰衣男低头呷了口杯中水,像在品味美酒一般。K借机观察了他的眉心部位,没什么异样。
“开天眼也可以叫激活或软化松果体。”灰衣男似乎察觉到了K的好奇,端着小杯主动解释道:“科学的说法,松果体早先有抑制性征发育的作用,六七岁开始退化。不过钙化后的松果体也不完全失去作用,还能分泌褪黑素,帮助睡眠,调节生物钟。”
“那重新激活松果体会不会影响性欲?”
“有可能。”灰衣男喝水,“也可以反向理解为,是性欲引起了松果体钙化。”
K脑中因“性欲”这个词产生了些复杂的联想,又瞬间空白。他略觉尴尬,两颊微微发热。
“那这儿的孩子……”K转移了话题。
“他们都很特别,可能是松果体发育的问题。”
“怎么特别?”
“嗯,比如透视、遥视,会看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K瞪大双眼说:“那不就是超人!X战警?”他从小一直希望能有这样的人存在,但又实在觉得难以置信。
“没那么厉害。”灰衣男置之一笑。“这些现象,虽然科学还没能给出系统解释;不过已经有研究证明松果腺的确能感受光线,与视网膜成像类似。”
“那您激活了吗?”
灰衣男点头,把杯子放在瑜伽垫上。
“能看见什么?”K愈加好奇。
*
“大多是游移的光斑、光点……”灰衣男接着描述了几个他打坐时感受过的特别景象:
在黑暗中失重漂浮、俯瞰银河、在星辰间极速窜梭;看见光在自己透明的身体内聚集,突然勃发,在眼前爆炸亮如白昼;眼皮上罩了一张正方形网格,旁边有红色标尺在上下快速移动,还有不断变化的数字(这次非常短暂);万花筒,像无数幅西藏僧侣掬沙描绘的坛城,三千世界,五彩斑斓,旋转着,变化闪耀着不断扑面而来。
虽然种种景象听起来很让人心驰神往,但灰衣男看起来却始终是波澜不惊的。是梦境吧。K想:也许我也能做那样的梦,之前在电梯里不就体验过“失重”嘛。
“似梦非梦。”
K心头一动,连带整个身体都跟着震颤了一下。杯中的水在摇晃。
灰衣男拿起杯子继续说道:“今天早上打坐时我就感觉到会有人来。”
“这也太玄乎了……”K将信将疑。
“不玄乎。你过去也常有这种感觉,只不过忘记了。”
“那我可以激活吗?”
“当然可以,关键是你为什么要激活?”
“透视、遥视,拯救世界啊。”
灰衣男淡然笑道:“我觉得,世界并不需要谁去拯救。”
世界需不需要去拯救?K暗自思忖起来。也许真的不需要吧。恐龙有没有想过要拯救世界?亚特兰蒂斯人呢?玛雅人呢?印第安人呢?复活节岛上的人呢?
“您去过西藏吗?”
“没有。”
其后K与灰衣男东拉西扯聊了许多关于天眼的话题,涉及各国神话、宗教、哲学、科学、武侠、修仙、功夫、瑜伽……过去的先知、大哲、伟大的科学家、艺术家们也许都是因为激活了松果体,也或许像这里的孩子一样,松果体先天发育过了头。不过灰衣男说,这里的孩子绝大部分会逐渐失去异能,因为他们终将融入成人世界。
“那您认识一直保持能力的人吗?”
“你刚才就见到一位。”
“啊?”K仔细回想,并不觉得楼顶那位女士有何特别。她用普通手机打电话,自己连一张床都挪不动,下楼梯也是战战兢兢的。“她有什么能力?”
“能看到过去和未来吧。”
K想象着洞悉过去未来的感觉,不知不觉间把杯里的水一小口一小口喝光了。他开始期盼那位女士能尽早回来。
“她应该快回来了,要再加点水吗?”灰衣男问。
“哦,不用。”K回过神,把空杯子放在自己腿前,“开天眼很难吗?”
“激活不难,如果你相信有这只眼,像相信时间存在一样。”
透过镜片,K看到灰衣男眼里蕴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他将目光下垂,落在两人腿前的两个空杯子上。这不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嘛。K突然觉得这话本身就是个陷阱,无论信有信无,你先得决定信不信这句话;然而无论你信还是不信这句话,当你听到它的时候就已经掉进去了。
“这可能就是我困在这儿的原因。”灰衣男喃喃自语。
K不明所以,抬眼见灰衣男从衣兜里掏出一部老款手机。他将手机放在两个空杯子中间。屏幕亮起,纯黑背景,显示着年月日和时分的白字。
“只要有电,找到开关按下就行。”
已经块十点半了,今年的爬楼冠军不知道会是谁。K看着手机上的分钟数进了一位。
“一般需要密码,解密得废些周折。”灰衣男用手指触屏,屏幕显示需输入六位密码,他依次输。“就算有开机密码,还得有上网密码,网站或软件登录密码,才可以听歌、读书、看电影、玩游戏、浏览资讯,当然想打给特定的人,还得有对方的号码。”
没人触碰,屏幕自行熄灭了。这可能打断了灰衣男的思路,他看着手机黑屏发了一会儿呆,才又继续道:
“可我的所见所闻,所接触的一切是什么呢?透视、遥时、过去、未来,在一个无所谓真实与虚幻的世界,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是把体验报告交给造物主,接受最后的审判?再前往天堂、地狱、极乐世界、六道轮回各种主题公园继续体验吗?”
K对灰衣男这一串大哉问并没有多少感触,不过他基本认同“存在是种体验”这类说法。至于什么体验报告、主题公园,那都是杞人忧天,自贻伊戚。不如多玩几个游戏,《使命召唤》《生化危机》《最终幻想》……“自贻伊戚”,这是爷爷的口头禅,K突然觉得用在灰衣男身上倒正合适。
“说不定就是为了测试游戏Bug,完善系统程序。比如抑制性欲和放纵性欲,保持某种平衡?”K灵光一闪。
“嗯。”灰衣男颔首。
关于存在的意义,K也没少胡思乱想。从爷爷去世那天起,他第一次正式触碰死亡。之前他以为妈妈已经死了,结果她却打来电话,与姐姐和他也各说了几句话。“等你长大后就懂了”。长大后会懂什么?他想懂得什么呢?一定是自己问了什么。K把他的问题给忘了,是爸妈离婚的真正原因吗?
K从小到大的同学中,父母离异的已接近百分之九十,剩下几对也多数在离婚途中。同学间常会调侃各自父母的糗事:小三插足、二奶上位、家庭暴力、婆媳关系、买房指标、逃脱债务、合理避税……但是K从不参与,被问起时便只说不知道。其实父母离异对K来说也算不上多大负担,这事太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关于爸妈离婚,他和姐姐探讨过一次。他认为是妈妈厌弃他们三人的邋遢,姐姐笑得合不拢嘴。
姐姐应该比K更了解实情,她讲了几件事以证明她的判断。妈妈和爸爸结婚之前据说是正常的,她在怀着姐姐的时候莫名其妙读起了《圣经》,后来在K出生后又开始研读各种《佛经》。虽然表面上说是为了博士和博士后论文,可她从未发表过相关学术文章,后来还离开了研究院。姐姐说过妈妈在西藏,又不承认和她联系过。K可不想对同学说,他父母离婚是因为宗教信仰。这也太滑天下之大稽了。
初秋,蝉噪,热得发狂。爷爷的脸凛若冰霜,寒气从指尖直入脊髓。K打了个寒战,抬头见灰衣男阖眼端坐于前。他不好意思打扰,感到进退两难。
“先放松,打通气脉。”灰衣男开口,没有睁眼。
虽然尬尴,但K并不觉得紧张。不过他从没在意过自己的肛门居然是缩紧的,当然大部分时间是有必要的;可脸上长期挂着僵硬且吃力的表情,手指总是不自觉地拳紧却真的让人意外。放松需要逐步开发,肌肉、毛孔、呼吸、血脉、神经、大脑,K依据灰衣男的提示一一体会,尝试冥想。
一连串咳嗽声,K在呛鼻的白雾中睁开眼。他如梦初醒,渐渐看清前面墙上的红色数字。
“很危险,摔下去说不定会要命。”
K扭头见身旁有人正起身,踏上台阶后顺手将烟蒂丢进不锈钢垃圾桶。马尾、灰色套裙、白色高跟鞋;匆匆一瞥的侧脸上架着金丝眼镜。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怎么在这?”K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保持平衡。”女士说完四个字后推开安全门走了。
K仍坐在那儿不知所以。他发现自己的腿脚竟牢牢叠在一起,膝盖朝前悬在台阶外,身体稍有前倾就会一头栽下楼梯。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脚从腿上搬开,鬼冢虎并排摆在下一节台阶上。
像是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却丝毫想不起来。包括之前如何来到三十二层,怎么会坐下来睡着也想不起来。K穿好鞋,手掌撑地准备起身时触到异物,应该是刚才那位女士留下的烟灰。他起身拍了拍手,确认腿脚都没有异恙后才继续下楼。
下到十六层之前都没遇见人,即将去十五层时K先扒着扶手张望了一下。没人,很安静。K快速跑下楼梯,刚要从中间平台转弯时便听到楼道里响起了嘈杂声,他加快速度,务必要在有人出现前通过最危险的一层。
跳下最后四节台阶,十五层的安全门还没被推开。K无暇多看,迅速转弯下往十四层。
“站住!”
背后一声吆喝,K愣了一下,心想:预感还真准!
“还敢逃课!”K停下来,没有回头。他知道姐姐正在几个女生簇拥下抱臂盯着他,她们脸上都挂着不同的笑。K红了脸,继续下楼,刻意表现出从容。
“又没穿袜子!晚上就把你那双臭鞋给扔掉!”
姐姐的抱怨在梯道里回荡开来,楼上楼下都传出哄笑。K默默在平台转过身,抬头看见姐姐。
“你穿袜子也是臭的。”
这句反驳引起了更大的哄笑。
“呸!不穿袜子,明天你还是个第二名!”
K丝毫不理会姐姐的诅咒和旁人的目光,继续大模大样往十三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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