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卷六·明理》:“是正坐於夕室也,其所謂正,乃不正矣。”
此句不难翻译,大意为:这就是“在夕室里面正向而坐”,自以为方向是正的,其实并不正。
唯“夕室”何解,值得一探,这也涉及到《左传》杜预注解的一桩公案。
《左传·庄公十九年》:“十九年春,楚子御之……卒……葬诸夕室。”所谓“夕室”,先秦文献里并不多见,《左传》里仅此一例,是楚文王的葬所。
杜预注解此“夕室”,以为是地名。杜注历来是公认经典,“某某葬于某处”,又是一种最为常见的书写惯例,但在这里却似乎为一特例。袁金平《左传“夕室”考辩》引后世诸多对杜注的质疑和辩释。如清人沈钦韩认为“夕室”应指“死者之所”;刘文琪认为“夕”就是指夜晚,“夕室”是夜台之意;章太炎认为“夕”指方位之西,“夕室”是说墓圹位于西方。袁金平自己则据《清华简·楚居》,认为“夕”就是楚国的“上亦下示”字,表夜晚之意,“夕室”一词则指“由冢墓和相关附属建筑构成的祭祀场所”,实质上是肯定和补充了刘文琪的见解。
然而从上述《吕氏春秋》的引文来看,谈的是方位“正与不正”的问题,似乎章太炎的“方位之西”说才更合理。如何证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高诱对这一段引文的注解。
“夕室,以喻悲人也,言其室邪夕不正,徒正其坐也。”
“邪”字在古文中同“斜”。高诱对《吕氏春秋》“正坐於夕室也,其所謂正,乃不正矣”这段文字的解释是:这个人可悲啊,不知道建筑的方位就已经歪斜不正了,光把座位的方向摆正又有何用?
为什么座位要摆正呢,因为这是古人礼制的要求,比如君臣南北向,主宾东西向,而在室内摆座位自然是跟随建筑的方向而定,故建筑方向歪斜了,座位的“正”,反而变得“不正”。
高诱所用的“邪夕不正”一词,“邪夕”应该就是偏向西的意思。
《晏子春秋》有一段文字,更能说明“夕”可做“西”解。
“景公新成柏寝之台,使师开鼓琴,师开左抚宫,右弹商,曰:‘室夕。’公曰:‘何以知之?’师开对曰:‘东方之声薄,西方之声扬。’公召大匠曰:‘室何为夕?’大匠曰:‘立室以宫矩为之。’于是召司空曰:‘立宫何为夕?’司空曰:‘立宫以城矩为之。’明日,晏子朝公,公曰:‘先君太公以营丘之封立城,曷为夕?’晏子对曰:‘古之立国者,南望南斗,北戴枢星,彼安有朝夕哉!然而以今之夕者,周之建国,国之西方,以尊周也。’
齐景公新建了柏寝之台,令师开弹琴助兴,师开从乐声不调得知台的方向略偏西。于是齐景公招来工匠,问台为什么偏西。工匠回答台是按照先前建造宫殿的仪器测量的。又问主管大臣司空,为什么宫殿会偏西。司空答,建造宫殿是按照先前筑城的仪器测量的。于是偏西的责任被前置到了最早齐国被封侯时的建城。晏子的回答是:按照古时候的原则,建筑确实要不偏不倚,南北向。但是因为我们齐国是周王分封的,周在西面,所以我们略略偏向西方,以表示对周王的尊崇。
《晏子春秋》这段文字足以说明很多问题。晏子所称的“南望南斗,北戴枢星,彼安有朝夕哉”,明确无误地以“朝夕”表示“东西”方向。而师开所称“室夕”,是指“建筑偏西”,为偏正结构,而《吕氏春秋》所用的“夕室”,应为“偏向西的建筑”,而《左传》楚文王葬身的“夕室”,可能只是指“西面的建筑”,这说明“夕室”并不是一个独特的有专指的名词,故需就具体事实而论,不可一概而谈。
至此,“夕”可释作“西”已基本确认,寻诸古代语词,其实还有不少例子。
如: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诗经·王风·君子于役》
日东,则景夕多风。日西,则景朝多阴。——《周礼》(此句过去有诸多异解,把这句里的“朝夕”和晏子的“朝夕”对照,便清晰明了)
又,“西”字原来为鸟巢之形,本义是“栖息”,而非指西方。后另造“栖”字,“西”才专作方位词。疑在此之前,先民曾先用“夕”作西方,后才为“西”所取代,然语义仍有保留。萧旭《吕氏春秋解诂》又释“夕”“邪”“斜”同义,此论甚确。但萧氏所引“夕阳”也做“斜阳”一例,不足为据。应先有“西斜”一词,再由此而造出“斜阳”,此例也只能证“夕西”相通。
【补1】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有始览”篇列王念孙注语:『《考工记》:“匠人建国,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偏东为朝,偏西为夕。)……《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曰:“正朝夕者视北辰”,并与考工相合。』(2023.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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