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十分,离饭点还早。小小的一间临时公寓里,一位年轻的女子从椅子上站起身,到窗台前停了下来,通过半片没有被窗帘——那是一块相当蹩脚的窗帘,以前是铺床用的被单,后来被裁成了窗帘,但它实在太小太破旧了,而且和又大又重的老式叠窗很不和谐,因此不管怎么调整,永远只能遮挡住半片窗户;房子的主人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扯一根绳子,把它挂在靠里屋的那片窗页后面。她便通过这样的窗台,漫不经心地看向下面当街的马路。
女子年纪很轻,可以说正值妙龄,却没有一点儿青春和属于这个年龄人特有的活力;她无精打采,脸色憔悴、苍白到一定程度;脸上的皮肉也搭拉着,枯槁、消瘦,好像是贴在颊骨上似的。套着她身上的陈旧老式的睡服,袖管又宽又肥,松胯胯的,像个能把她枯瘦干小的身子整个包起来的大口袋。除去头顶用来扎头发的一根米黄色发带,可以说全身上下再没有了其他的装饰;正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用来突显或修饰女性美丽特征的妆扮痕迹一样。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可以一眼就看出她面相清秀,两弯整齐的眉毛甚至用不着最浅淡的勾画,就能清晰地突显出来。眼睛也是很漂亮的,此时却深深地陷进眼窝里面,由于经常感到一阵疲倦,眼皮好像总要不自主地盖下来一样。她神情沮丧、忧伤,此时望着黄昏下惨淡的街道,心里更感到不快,好像失落和痛苦这些并不是人本身的情绪,而是天生就与萧琐的环境相互勾串起来一样。女子看了一会儿,眼角和鼻心里酸酸的,有点儿想哭;就像多愁善感的诗人和柔情的女性很容易被周围的事物打动——现在,这两者是结合一体了。
偶尔一声过路汽车的尖鸣将她从失落的情绪里叫醒回来,她擦擦含在眼里的泪,转身打开旁边的大立柜,从一只掉漆的乌黑抽箧里拿出准备好的礼物来。捧在手里,原来是一小束新鲜的郁金香花。这种开得正好的花卉在这样的季节里卖得很好,三天前她就特意嘱咐花店的老板给她预留下了,为此在正常的花价上还额外加了百分之三十的特殊费用。如今十二枝裁剪修理掉了额外的枝叶,整整齐齐正躺在细心折叠好的包花束纸里。
女子长长地望着手里的束花,忧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浅淡的笑意。几天前她的丈夫交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小沓叠好的钱;声称是部门上司奖赏给工作积极职员的激励补贴;他把这笔额外的收入交到她的手上,让她添补日常需要的用度,并且像天底下所有收入微薄的一家之主将钱交到妻子手中时永远不忘记细细嘱咐一番那样,教她要俭省着花销用度。
其实这样的叮嘱完全是多余的,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生性节俭,即使在以前他们家境还很充裕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过乱花钱的习惯;后来她得了场大病,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命,但高昂的医疗费很快让他们的生活萧条了下来。他抵压了房子和大部分值钱的财产,后来为了更好照顾她,又辞去了原来画家的工作,在就近的一家小公司里谋了份小小抄事员的差事。每个月薪水很低,勉强能应付生活,虽然他们没有孩子,但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还常常因为一些物质或精神上的匮乏而苦恼不已。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她以前那种省俭的习惯变得更加突出,她知道怎么攥住手里的钱钞,更知道该怎么变着法儿地去将一个钱破成两个来花,以比来维持他们的生活。以前,除去日常的支用外,他们夫妻各自都还有需要花费钱的小喜好:她喜欢听戏,尤其是古典戏剧,每个星期天总要专门上市中心的戏剧院一趟;而他呢,在还是画家的时候,每隔一两个月都要去看一出巡回画展。现在呢,这些个人乐趣早已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享受,只能偶尔出现在他们为生计忙碌之余停下来歇脚时的念想里,作为这对夫妻昔日优渥时光的纪念。
他一如既往地爱他的妻子。她呢,当然也深爱着他,但在内心深处总怀着一股歉意,好像非要作点什么才弥补和回报他为自己的大病付出的代价。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一向不爱花钱的她这次在丈夫的生日到来前,才毅然决定为他准备一份像样的生日礼物。
她精心挑选了十二支开得正可爱的郁金香,和另一样特别的礼物。为了挑选礼物,加在一起,她几乎花掉了手头全部的预算,而她丈夫交给她的钱,也所剩待罄了。但这次她并不曾有以往花钱时感到的那种痛心和犹豫,反而感觉十分开心,就像支出去的是一项日常上不可避免的必要开销一样。她一遍遍端详着手里的花束,心里不停地想象着一会儿丈夫见到这些礼物时可能的反应。
女子没站一会儿就觉得很是虚弱,她两腿发软,只好又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自从经历了一场暴病和那些叫人听了心惊肉跳的治疗程序以后,她的身体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健康状态了。她常常感到头晕,没走动多两步就腿脚乏力。因此,平时没有必要她是不会出门的,为了让她保养身体,她的丈夫不允许她做一些家里的重活。尽管如此,她依然感到一阵阵的疲乏劳累。或许是她天生的悲观和消极心作祟,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才总是挂着忧伤和抑郁;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算是没指望了,有好几次她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醒来,认为自己已经身处在一个死后的世界。
她的丈夫很担心她的状态,极力地开导她,为了想方设法让她开心起来,还耐心地搜寻一些有趣的话题,或是把什么听来的有意思的事儿说逗她。这时候,对着坐在她对面不停叨叨着说着好话的可怜人儿,女子既感激又痛心,才不忍心不藏起脸上的郁霾,将笑容勉强挤出来。
墙上的钟打到七点整了。
门外终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她的丈夫开门走了进来,随手带了带门。女子赶忙站了起来,把手里的花背在身后,用一个大大的笑脸以示迎候。
男人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挂满了褶子和皱纹,由于长时间的伏案书写,右边的肩膀明显要压下去一点儿。腰板尽力挺着,仍然不免有些佝偻;他两只眼里显得平静而暗淡,通过这样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这位曾经致力于艺术、思考、创作与幻想的年轻人正一步步走出象牙塔;他以前那饱含着热情与梦想、为色彩与线条而痴狂且无时无刻不往外迸发着电光火石一般灵感的大脑,眼下正在被各种空洞可笑的笔头文案和单一且无休止的工作日程所压缩、束缚与催残。像自古以来一直会发生的那样,如今的他远离了梦想,是那些走进了现实世界、并且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直不起腰的人中的一员。
但一进门见到妻子的笑脸,男人脸上的疲惫感立刻一扫而光了。他走过来轻轻抱吻了他的妻子,脸上满是轻松和惬意地一笑,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保准你开心起来”,一面挥了挥右手示意她看,手里好像紧攥着一样物件。
妻子没接他的话,反而笑道:“我也有一样东西要你看看,喏”,一边说着一边将背后的花举到他面前,“生日快乐亲爱的。”丈夫有些诧异:“你从来都不买花的,这完全是浪费钱。”他还想嘟喃点什么,但想到今天的日子和眼下身处的情景,怕扫了她的兴,只好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
他埋头假装很认真地欣赏了一会儿那些花,然后用略显夸张的感激语气致谢。女子只像往常一样面带微笑看了看他。
丈夫夸奖了一顿后,把那些花搁在一边,然后摊开右手来给她看:“你猜我搞到了什么?”。女子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这才看清了他事先攥在手里的东西,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戏票,纸张被攥得有点儿微微发皱了,票的正面上赫然用彩字印着几个字:“仲夏夜之梦”。
“怎么样?你最爱看的一出,市中心大剧院,就是你从以前常去的那家。”
“你买的?可是只有一张怎么办?”妻子接过戏票,见背面印着演出的时间,今晚九点整。她把票拿在手里,揉了揉褶花,心里有点儿心疼,她知道这张戏票可是很贵的。
丈夫听了一笑,看上去十分愉悦和得意的样子,说:“是乔先生,就是我之前的那个同事,以前还去过我们家的。他最近又迷上了看剧,这不,刚订了演出的新票,临时有事去不成了;下午我们见面,就把票送给我了。”
“我是这样想的”,他高兴地搓了搓了手,“今天是我的生日,以前……我从来也没陪你去看过戏,正好,有老朋友送的一张票子,你还纪得我几天前交给你的奖金吗?对,就用那笔钱也够买张票的了。反正是额外收入,这样一来我们就白捡了一场演出,你看怎么样?”
男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妻子,等待她的回答。只见她脸上有些不安,神情尴尬,结结巴巴地说:“那……那笔钱,我……我……”
见妻子底下的话没有出口,丈夫会错了意,以为她是心疼这样的奢侈享受,连忙又说了好多好话来开导她。“不要紧的,今天特殊,下不为例,这种事又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
女子沉默了,最后过了好久,才听见她说:“那笔钱已经花出去了……为的是给你买礼物……”
男子先是一怔,脸上立马露出一幅不明所以的表情,两只眼也变得那么奇怪,手下意识地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郁金香,显然,不太相信它的价格会贵到这样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赶忙解释,“除了花,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呢”,说着连忙从还打开着的柜子里很迅速地抽出一口小皮箱子来,扣开扣儿,把它摊平了放在桌子上。
丈夫就这样顺着妻子的动作,眼珠子一上一下不停转动着,最后停在了那只小皮箱上。他终于看清楚了箱子里的东西:是十几只整整齐齐排摆好的、笔管发亮的崭新上色笔,旁边还有彩铅、马克笔、染料、色板,底下垫着的一整叠雪白的画纸。另外箱子里还有一段折叠一体的精巧便携式画架,以及其他一大堆作画所要用到的各种小玩意儿。
“我看过你以前画室里的那只,箱子包边的,但我只见了一次,不太记得它具体是什么样的了,所以只能凭印象一家一家店地找,最后总算找到一只差不多的。”
“你给我买了画箱?”男子瞪大了眼睛,原先伸出来的一只手微微颤抖。
“嗯。我要付钱,可那只太贵了,你上回给我的钱不够……最后店铺老板说现在这只也可以,作画工具什么都是齐全的,只是要小一点儿……”最后几个字声音很微,好像带着那种不太虔诚的信徒祷悔时抱有的怀疑态度;因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用眼睛瞟了一下丈夫脸上的表情,觉着那表情中似乎带着几分不可言状的发怒,叫她心里一下子也没了底气。
“你是说,你给我买了只画箱?就用的我给你那笔钱吗?”他反复确认地问。尽管那样东西就摆在距离他不到两公尺的地方,尽管他的视线从刚才起从没离开过那样东西,但他脸上似乎还是一副不肯相信的神色。
“你怪我在浪费钱是吗?听我说,亲爱的”,她伸手理了理他脑门上疏短的头发——那随着告别了过去挥洒灵感、陶醉艺术的生活方式而剪短的头发,现在换她用安抚的语气来劝说他道:“仅此一次宝贝儿,我还从来没有给你准备过什么像样的礼物!就像你说的,在你生日这天,用天上掉下来的钱给你买一只画箱,有什么不行的?好了,别傻站着了,快过来,看看他合不合你的意。况且……”她说着说着眼框忽然红了,“况且……我觉着我快要不行了,鬼知道我这身体什么时候会垮?恐怕……到了明年这个时候,我再不能陪你一块儿过生日了。”
丈夫赶紧冲过来抱住她,左手一把挡在前面捂住她的嘴,生怕她接下来要出口的坏话立马就会实现一样。
“太遗憾了”,他很平静地苦笑一声,本来计划陪你去看剧的,现在去不成了……”最后,在她呜呜耶耶的啜泣和两人长久的拥抱过后,他用毋庸悖驳的坚定语气宣布,这是他有生以来收到过最令人满意的一样生日礼物。
当夜,在整理干净的房间一角,陪同在一旁的女子看他的画家丈夫熟练地支起画板,在一张展开的雪白画纸上画着一副“仲夏夜之梦”的作品。
“那么,把那支小号笔递给我吧”;他一边听她口述:舞台应该怎样布景、服装是如何如何、戏剧演员们打扮成什么模样……然后微笑着,用麻利的笔尖勾勒线影、上色、涂匀。
“真不错!”她笑着说:“想不到这只白捡来的皮匣子在你的手里还能发挥大用,你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艺术家!”
“呃、这可不是白捡的……”丈夫忽然打断她的话,“它花了我整整一个月的薪水……实话对你说吧宝贝儿,那笔钱不是什么津贴,而是我的工钱。之前那么说是怕你心疼。”
“啊?”女子好像很懊恼地挠了挠头,“这么说,我们这个月要难过了……”
画家瞅了她一眼,“恐怕还有更难过的……”他吭吭哧哧地说:“那张戏票不是谁送的、是我专门上剧场订的,为此……我预支了下个月的薪水。”
……
“快来看!把赫尔亚的裙摆涂成蓝色好吗?快把从左数第二支笔递给我吧……”他兴致勃勃地说,两眼里闪着光,仿佛在现场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舞台盛宴,手里的笔一刻不停,飞快地在纸面上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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