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

在遥远的十五年前，我有一个朋友叫小武。他大约二十来岁，比我将将大一轮。按照爸妈说的，我应该喊他武哥，但我却一直没大没小的和所有人一样喊他小武。

那是改革开放势头正猛的新世纪初，口号是只要你敢想敢做，那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我爸便顺应了那一股潮流，在当时的市中心开了一家电器店。据说斜对门的黄海饭店在刚建国后的几十年里一直是本市最高建筑，而那不过是一栋两层小楼。

小武是我们家店里的一个电器修理工。

考虑到生意上的忙碌，我爸妈决定将我暂时留给住在县城里的外公外婆照料，上学时再接来。等我到了上学的年纪，真正开始记事的时候，我却几乎忘光了小时候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时发生过的所有事。只记得有一次去幼儿园，我的脚被卷进了外公的自行车轮里，流了好多血，而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幼儿园。

初到城里闯荡的夫妻俩，无权无势，自然生存窘迫，所以爸妈当时并没有买房子，一家三口一起窝在门市的地下仓库和楼上的办公室里。事实上这么多年了我们家也没买房子，为此我说了不少谎话，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带玩得好的伙伴和心爱的女生回家，但这是后话了，不提。

第一次和他说话，是有一次他被爸骂后，一个人蹲在门市后头的楼梯上哭。那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意识到，咦，那个人，他的样子好奇怪，他好像在哭啊。完全是处于本能，我走到他的身旁，掏出我上厕所没用完的半拉纸递给他。而他好像一点都不嫌弃，抓起就往脸上凑活。我操着我那一口有点东海腔的新浦街话，想要安慰他。后来我曾经无数次的想，一个连牙都没换好的小屁该的话，怎么可能安慰一个痛苦，不安的二十岁的年轻人。

但那次的效果却出奇的好。他拉着我坐下来，让我给他讲我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我就告诉他啊，伙伴们都不带我玩，他们整天都在说什么电脑游戏红白机拳皇而那些是什么啊我都不知道你能告诉我吗。他很轻松的笑了。第二天是周末，我还没有睡醒就被他从床上拉起来，他说要送我一个礼物。然后他就带我来了城东的陇海商城，几乎不带挑的就给我拿了一台红白机。回去后我们躲在门市楼上办公室的小隔间里玩了一天的超级玛丽。

中途我懒得去厕所，索性直接尿在了窗台上的一个饮料瓶里。晚上爸回来时还以为是柠檬汁拿起来就喝。

我一直不爱学习，从小就是。拿好成绩的唯一动力就是为了不看妈那苦大仇深的一张脸。我喜欢跟着小武修电器，油烟机，煤气灶，热水器，液化气改天然气，换减压阀，皮管老化，打不着火，管他是什么活，只要他在忙，我一准在旁边看。看的多了，渐渐的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虽然背后的原理我不知道，不过他也不知道。人呐，干嘛老去深究那些复杂的事情。有一天，他带我去了一个客户的家里修热水器。完事后他带我去吃了一碗陕西凉皮凉面，那是我吃过的除了妈妈做的饭菜外，最好吃的玩意。

他还是我的音乐启蒙老师。

在那样一个浮躁的年代里，随处可见的大喇叭，肥皂泡般的流行音乐，街角的音像店都是标志。有一年夏天，街那头的一个犄角旮旯里也开了这么一家音像店。开张那天的声势，好家伙，鞭炮一直放到了街的那一头，路边每一家商户都跑出来看热闹。他也赶在开业酬宾的那几天拽着我去淘了几张碟。陆毅的非同寻常，周传雄的我在身边，周华健的亲亲我的宝贝，以及华仔的一张精选集。

有碟了，可是没机器放那也不是个事啊。那时市面上带牌子的CD机都要三四百，恨不能顶他半月工资。让我去找爸妈给我买更是没戏。有这闲钱去买点学习资料或者报个奥数班才是最实在的对吧，你说呢。得赚钱，可是该怎么赚呢。我平时要上课，而且才七八岁，总不能去要饭吧。他天天上班全年无休的，有活就得干，收到钱都是公司的，只能从中抽提成。

我们对此一筹莫展，整天在门市里游荡，拿那些个不值钱的配件撒气。那时店里有另一个店员，我见她每天都站在店门口那一堆煤气罐上装的皮管旁，挺胸撅屁股在那里揽顾客。她一拉一个准，进来的还都是买皮管的，五块一米，一般人一次买个三到五米，这不一会就有了小五十块钱。并且由于是小钱，不用开票，给钱拿货走人，就像是去家楼底下的小店买杯饮料一样简单。钱也不用立刻上交，晚上下班前统一交上来就成了，自己塞下个十块八块的谁都不知道。

当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小武的时候，他只是很诡异的哼了一声。

半个月后我们攒够了两百块，他托人从旁边旧货市场那淘来了个二手的sony。那以后我们又整天窝在门市后头的地下室里听歌。没有新碟，就那几张来回听。实在听的乏了，再去卖两条皮管，一张碟的钱就有了。有时听的晚了，直接睡在了那里，一抬头就直接撞在地下室那不足五十公分的房顶上，然后脑门上顶个大包疼个几天。

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当时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女朋友这种东西。但他走时说的是要回家娶媳妇。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我已经忘了为什么在知道他走了的消息时我竟连一句为什么啊都没问出口，但当很多年后我也谈过恋爱，分过了很多次手时我才明白，离开是一种默契，默契就是谁都别问为什么。

小武。你的家在哪里，你有多久没回去过了，你还记得你以前的样子吗。很多年后，当我到了你的年纪开始回忆往事时，才发现你是我记忆里真正陪伴过我的人。在你离开后剩下的那几年小学，我妈又给我报了跆拳道，每天晚上，我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街上游荡，好像在寻找什么又好象没有。初中和高中我假装自己有很多朋友，每天出入不一样的场合，做很多事。大学里更甚，我吹的好像我打过很多架打过很多炮，但我知道什么都没有。

小武。我仿佛已经明白了孤独。你经历过什么，内心有多挣扎，到底放下了没有，为什么是这样的选择，是不是还在想她，隐秘的委屈，睡不着的时候是什么在折磨你，没有人关心。我时常想，妈妈那么多年来受了那么多苦，一个朋友都没有，每一个夜晚她睡着或睡不着的时候会在想些什么呢。会想她年轻时当运动员的场景吗，会想她在乡下的小桥边把我生下来的瞬间吗，会想她和我和我弟弟母子三人住在天池楼养油菜花的那几年吗。对不起，妈妈，我不敢问。

小武，我多想在人生的这个阶段来跟你聊聊人生。告诉你挫折会让好人更好，坏人更坏。告诉你不要试图去表现出你不具备的素质。告诉你可以不读书可以不上学，但不可以丢掉你那一腔热血。告诉你真正的爱情只存在于我们什么都不懂的纯真时光。

告诉你后来我不玩游戏不是因为不会玩，只是我再也遇不到比那天的超级玛丽更好玩的。

哦对了他不姓武，姓吴，叫吴建波，他是海州人。

而现在我也是个海州人。